本刊记者_黄洁
大师人已逝,身后事未了。
著名国画大师许麟庐自幼习画,从事笔墨丹青六十余载,在我国书画界备受尊崇,其家庭也曾被认为是“温暖甜蜜家庭”。可谁料,许麟庐老先生辞世之后,家人之间因巨额遗产引发继承风波。
历时4年,许麟庐部分子女与自己的母亲、许麟庐遗孀王龄文对簿公堂,只因许麟庐生前立下遗嘱:“我许麟庐百年以后,我的一切文物、字画及所有财产归我夫人王龄文所有。”而这份遗嘱所涉及财产总估价约21亿元。历经一审、二审及发回重审,这起巨额遗产继承案日前在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最终认定许麟庐遗孀王龄文为遗产继承人,驳回了许麟庐部分子女要求继承父亲遗产的诉讼请求。
一份饱含爱意的遗嘱
“我许麟庐百年以后,我的一切文物、字画及所有财产归我夫人王龄文所有。我许麟庐(许德麟)二○壹零年九月二日所立遗嘱。”2010年9月2日早晨,自觉将不久于人世的许麟庐老先生在家中案台上铺开宣纸,写下了生前唯一一份遗嘱。在遗嘱中,他将一生积累的文物、字画财产全部留给了妻子王龄文。写完遗嘱后,老先生在上面加盖了自己的人名印章、按上手印,并叫来妻子,两人拉着手在遗嘱前合了影。一年之后,2011年8月9日,许老先生因病去世,享年95岁。
许老先生一生投身书画艺术,在其遗产风波中所涉约21亿元财产,均来自其平生积累。
许麟庐又名许德麟,1916年生于山东,后前往天津求学。许麟庐的父亲当年是华北一带有名的商人,曾希望儿子将来能子承父业,可许麟庐却并未接受父亲的安排。自幼便酷爱书画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一心在艺术道路上钻研。
1936年,许麟庐与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大学的才女王龄文结为夫妻,此后两人共同走过了75载恩爱岁月。在王龄文的回忆中,其与许麟庐的婚姻幸福美满,两人互相包容,恩爱有加,许麟庐大事小事都听她的。二人共同养育了8名子女。许麟庐喜欢收藏名家字画,经常为了买字画当掉家中的东西,而王龄文会在有了积蓄后再陪他赎回家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麟庐后来成为齐白石的关门弟子,跟随齐白石身边13年潜心学画,亦师亦友。许麟庐牢记齐白石“学我者生,似我者亡”“要学我的心,不要学我的手”的教导,勤学苦练。颇有悟性的他学得很快,对于绘画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被外界评价“无论大幅小品、花鸟鱼虫,貌似随意挥就,却又不失法度”,他的画满纸豪情,令人赞叹。后许麟庐又吸收石涛、朱耷、吴昌硕等国画大家的笔墨技法,并将民间艺术与京剧艺术融入画作,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绘画风格,最终成为一代国画大师。
许麟庐去世后,不仅留下了自己生前的大量珍贵画作,还留下了70多幅其收藏的名人字画,其中不乏齐白石、郭沫若、张伯驹等大家之作,价值不菲。出于对妻子的爱,许麟庐把这些财产全部以遗嘱方式留给了王龄文。
子女发难质疑遗嘱系伪造
许麟庐生前立下遗嘱,意在其离去后保护爱妻生有所依。只是,不知这场由子女掀起的遗产风波是否也在大师意料之中?
最先站出来指称母亲王龄文拿假遗嘱的,是许麟庐的三子许化夷。
据了解,许麟庐与王龄文育有8位儿女,其中两位女儿已于数年前去世,其余6位子女分别为许化杰、许化儒、许丽、许化夷、许化迟、许娥,他们大多受家庭影响,在书画领域从事相关工作。许化儒、许丽从事书画鉴定工作,许化迟经营着一家画廊,而许化夷自己也是一名画家,并著有《中国画花鸟鱼虫绘画大全》。
在将母亲告上法院之前,许化夷就曾因质疑遗嘱真实性,多次到母亲家中要求分割父亲的遗产,但均遭到母亲王龄文的拒绝。2012年7月,已经94岁高龄的王龄文接到许化夷委托律师发来的律师函,内容依旧是要求分割父亲留下的字画等遗产,遗产风波自此升级。几天后,许化夷便将老母亲及两位兄长许化杰、许化儒一起起诉到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
在这个大家庭中,对巨额遗产的争夺将一家人分成了几派。主动提起诉讼的,除了许化夷,还有已经去世的许美的三个女儿、已经去世的许嫦的女儿,作为许麟庐遗产法定继承人,她们均要求分割姥爷留下的遗产。而许娥和许化迟虽未主动起诉,但均已明确表示不放弃继承权,法院也将他们一并追加为共同原告。
直到收到法院寄来的诉状,王龄文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真的把她告上了法庭,要与她分割老伴留给自己的财产。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状告母亲,许化夷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他并不缺钱,也不惦记那些字画,只是想把这个事弄明白。“家里解决不了,就需要靠法律。”他表示自己的那份甚至可以不要,他还想花钱给父亲建个博物馆,把这些字画都放到博物馆里做公益。
2012年10月24日,因认为本案有重大影响,且标的额较大,丰台区人民法院将此案移交至北京市二中院审理。庭审过程中,许化夷主要的观点集中于对父亲遗嘱真实性的质疑。他提出,遗嘱中的“许”和“麟”等字不符合父亲许德麟生前的书写习惯,如“许”字在遗嘱中是“言”字旁,而父亲生前习惯简写为三点水,而且遗嘱中的章并非父亲常用的名章。
围绕这一案件的焦点问题,法院曾依原告许化夷等人的申请,决定对王龄文提交的遗嘱进行司法鉴定,并报请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随机确定鉴定机构。可由于许化夷等人自始至终都没能提供鉴定所需的足够样本,导致鉴定未能进行。最终,法院认为,在各方均认可的比对样本中,“许”字既有“言”字旁的写法,也有三点水的写法。根据一般常识,在书法创作中用不同名字、字体、写法均很常见,故许化夷等人的质疑不成立,法院没有采信。
除遗嘱外,被告王龄文还提交了许德麟与遗嘱合照的电子照片,经法院鉴定,照片没有发现技术修改的痕迹。
2014年10月13日,北京市二中院对该案作出一审判决,认定王龄文所提交遗嘱合法有效,许化夷等人主张遗嘱系伪造,因其未能提供充分证据予以证明,法院不予采信。
巨额遗产官司几经周折
一审败诉,以许化夷为代表的原告方并没有轻易服输,很快便向北京市高院提起了上诉。北京市高院经过审查后,认为一审程序存在瑕疵,事实需进一步查清,最终裁定发回重审。案件再次回到北京市二中院。
由于许麟庐的声望,此案迅速引发媒体和社会广泛关注。面对铺天盖地的报道,王龄文心酸地说:“老了老了,我还出名了。”
因身体原因,王龄文并没有亲自出庭参加审理,但通过视频看到了几位子女在庭审中的表现,王龄文随即坚决地说:“我百年之后,告我的人和算计我的人就不必来送我了。我今天正式声明,不必假惺惺来那一套。”
事实上,即便在法庭上,包括许化夷在内的所有子女也都对父母恩爱没有异议。因不放弃继承权而被列为原告的女儿许娥,甚至还是父亲订立遗嘱的见证人。
据许娥回忆,那天天气很好,父亲和母亲在顺义的住宅散步。父亲突然提出要打开画室,进入画室之后便说要给母亲写个纸条,这个“纸条”就是这份遗嘱。“父亲此前生病住院,家人没有人愿意照顾母亲。父亲便想着给母亲写这个条儿,让她今后生活有个依靠,他也能放心了。”
写完之后,父亲还将遗嘱挂在墙上,与母亲合影留念。照片中,两人牵手而坐,表情愉快。在法院的审理中,这张照片也曾成为被质疑的对象。但经过司法鉴定,最终证实了照片的真实性。许娥说,中国画家都有将书画作品挂在身后合影的习惯,没想到这个习惯成了如今证明遗嘱真实有效的有力证据。
2016年6月3日,该案重审后在北京市二中院再次宣判,结果依旧是驳回许化夷等人的诉讼请求。
两轮审理子女诉求终被驳回
巨大标的额、名人家事、广受关注、两次审理,这些标签都给这起遗产继承案件的审理带来无形压力。承办此案的北京二中院法官石磊告诉记者,在这起案件的办理中,合议庭成员十分慎重,当事人提出的所有问题和质疑,法官们都进行了认真的调查和回复。
记者了解到,审理中,原告方曾在程序方面提出异议,认为老太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为此,法官们曾数次驱车赶往王龄文的住所—位于顺义区的竹箫斋。“老太太非常儒雅,精神矍铄,思维清晰。虽然不及年轻人敏捷,但可以看出,基本的思考、交流都没有问题。她忙不迭地给我们倒水,对我们亲自赶过来表示感谢,临走时还送我们,并不存在所说的失去民事行为能力。”石磊说,王龄文老人保养得很好,也很有修养,虽然对儿子把自己告上法庭这件事有些气愤和伤心,但也从未大动肝火,只是认为这个事情不该走到法院这一步。
根据扎实的调查,法院最终没有同意对老太太进行民事行为能力鉴定。
至于许化夷等人提出的对遗嘱真实性的鉴定,法官们也曾与各方当事人进行过20余次各种方式的沟通,可许化夷等人在三年半的时间内都没有提供足够的样本用于鉴定,无法证明遗嘱不是真实的。
最终法院认为,诉争财产包括72件名人字画作品及3把紫砂壶,这是许麟庐、王龄文夫妻关系存续期间所得,应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按照继承顺序,应先将财产中王龄文的财产份额扣除后,剩余部分为许麟庐遗产。但王龄文所提交遗嘱符合法律规定的自书遗嘱形式要件,合法有效。王龄文提交许麟庐遗嘱一份,遗嘱内容为许麟庐将其财产全部交由王龄文所有,表述内容清楚完整。
此外,法院还认为,王龄文与许麟庐共同生活七十余年,遗嘱内容系许麟庐将财产留给结发妻子,也符合人之常情。许化夷等人主张王龄文向法院提交的遗嘱系伪造,因其没能提供充分证据予以证明,法院没有采信。许化夷、许化杰等人要求按照法定继承原则处理许麟庐遗产的诉讼请求,法院也没有支持。
重审宣判时,法庭特意让其儿子许化迟提交了老太太拿着当天报纸的影像资料,以确定宣判时老人还健在,民事主体没有问题。
在石磊的办公室里,记者看到了一张用大相框裱起来的照片,照片中,王龄文和律师手举着锦旗,上写“专业精神、秉公办案”8个大字。“这是二审结果下来以后,王龄文老人托人寄来的照片。锦旗是老太太特意为我们做的,因为不能出远门,就照相裱起来送给了我们。”石磊说。
2017年2月7日,历时4年,许麟庐遗产案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结论,北京市高级法院对此案作出终审判决,驳回许麟庐部分子女要求继承许麟庐遗产的诉讼请求,判决许麟庐遗产归其遗孀王龄文所有。
名人遗产风波不断引发思考
许麟庐的遗产风波已暂时画上句号,但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名人身后巨额遗产之争可谓屡见报端。
1989年底,同为国画大师的李可染因病辞世,留下大量绘画精品和藏品。因未留下遗嘱对财产进行分割,他的亲人为此展开了一场遗产继承拉锯战;2009年7月,国学大师季羡林去世,儿子季承为讨要父亲遗产将北大告上法庭;2012年6月,著名作家冰心墓碑被其孙子吴山用红漆涂抹,写上“教子无方,枉为人表”8个大字,冰心家人认为,吴山是为争夺家庭财产才出此下策……
梳理近年来名人遗产引发的继承纠纷,不少均经历了旷日持久的法院诉讼,而如何解决名人遗产继承纠纷,如何妥善保护艺术大家们的遗作,如今已经不仅是一个家庭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
对此,石磊认为:“最好的方法还是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在财产较多的名人家庭,为避免继承纠纷,应尽可能在生前立下遗嘱。”
在许麟庐一案中,尽管老先生所立自书遗嘱的真实性受到了家人质疑,但经过审理,这份遗嘱仍然是法院最终定案的核心依据。法官提示说,我国法律对遗嘱的效力有明确规定,为了让遗嘱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订立遗嘱时要严格按照法律规定进行。
石磊建议,有需要的当事人应首先选择到公证处立公证遗嘱,公证遗嘱在几种遗嘱当中,效力是最高的。如果一定要立自书遗嘱,当事人应对《继承法》有系统地了解,形式要件应该完备,以免遗嘱无效。“很多人把遗嘱写在病历本或者其他纸张上,很不正式,这很容易出现问题。遗嘱还要写清立遗嘱人的财产、在哪里,附条件的话也要把条件写清楚。内容一定要清晰而具体。最后,在立遗嘱前,如果能对当事人的精神状况进行检查,并出具证明,将增加遗嘱的效力。将遗嘱放到中华遗嘱库,以入库的形式更加保险。”
此外,石磊也说,除了立遗嘱分遗产,遇到利益牵扯时,亲人之间还应有亲情高于一切的态度,用谦让包容的方式处理问题,毕竟血浓于水,一旦闹上法庭,伤害最大的还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