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j记者_朱雨辰
10月30日上午，河北省邢台市殡仪馆。邢台市城管支队三大队因公殉职的队长孙杰的追悼会正在这里举行。在通往邢台市殡仪馆的道路两侧，有城管队员及市民拉起条幅，为孙杰送行。孙杰的家人、生前好友、单位同事近千人前往送别。
在告别厅内，哀乐低回。两名城管队员守护在孙杰的遗像两侧，一旁的孙杰的妻子神情哀恸，怀中一岁多的孩子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悲剧发生在6天前。
10月24日下午，孙杰带着数名城管队员在邢台市永康街和邢钢北路交叉口邢台技师学院北侧巡逻执法，清理占道的商贩。
当孙杰他们试图劝离占道售卖冰糖葫芦的商贩张某时，双方发生语言争执。争执中，张某突然从自己的手推车上拿起一把水果刀，朝孙杰等城管人员身上捅去。致使孙杰等3名城管人员受伤，其中孙杰经抢救无效死亡，另一名城管队员身受重伤，还有一名城管队员脸部被划伤。
犯罪嫌疑人张某行凶后逃离现场。10月28日晚，张某被警方在邯郸邱县抓获归案。
一幕悲剧，两家悲情。
本不应该发生的悲剧，今年却屡屡发生在孙杰这样的城管队员身上。
本刊记者根据公开资料不完全统计，自今年2月浙江宁波北仑区两名城管队员遭遇暴力抗法死亡以来，截至目前，已至少有7名城管队员因遭遇暴力抗法而死亡，创下了城管20年历史以来死亡之最。
一边是城管，一边是商贩，是什么让他们之间成了“仇敌”？冲突的背后果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吗？又缘何今年城管队员的伤亡如此惨重？要怎样才能让悲剧不再重演？
短短8个月，6起暴力抗法7人死亡
数据是冰冷的。
时间回溯到2016年2月29日8时40分许，浙江省宁波市北仑霞浦街道城管执法中队常务副中队长谢旭亮带领3名城管、协管队员，在九峰北路附近送达执法告知书的过程中，遭遇暴力抗法。最终，谢旭亮和另一名协管队员张春平受伤经全力抢救无效于当日11时死亡。
而就在3天前，时年42岁的谢旭亮还刚刚在北仑区城管大会上因业务突出领了奖。
次日，宁波两名城管遭遇暴力抗法死亡的新闻，被人民日报微信的新闻早班车、网易、新浪、腾讯、搜狐等各大门户网站广泛报道，谢旭亮的同行感觉很是愕然和震惊。许多网友也纷纷表示，阴森森的戾气直压心头。“只感觉到无言的悲哀。”
残酷的是，还没等这种无言的悲哀完全散去，便又传来了噩耗：6月24日，陕西省西安市雁塔区城管局等驾坡中队队员在对违法违规商贩整顿时遭遇暴力抗法，导致1死8伤。
尽管后来披露的视频显示，在执法过程中，城管队员确实殴打过犯罪嫌疑人—烧烤店店主周惠安。但是，周惠安驾驶自家别克牌红色越野车撞击执法人员，并伙同他人持刀斧棍棒追砍殴打执法人员、打砸执法车辆，最终导致1死8伤也是不争的事实。看到视频中周惠安的这些举动，许多网友唏嘘不已。
新华社记者汤计以《这一次西安城管倒下了，下一次呢？》为题发表博文，表示“不愿意看到下一次谁再倒下”，并呼吁社会理性看待城市管理，希望执法者把法律挺在前，用法律护航自身的执法权；希望摊贩把遵纪守法作为经商之道，让自己的生活与商业活动真正融入城市、贡献城市。
然而，让汤计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才过了1个月零4天，悲剧就再度发生：7月28日，距离西安600多公里的河南驻马店正阳县城管队员被不法商贩连捅数刀殉职。
当天上午，在正阳县城南关街十字路口的西侧，城管队员李伟被水果商贩张国友连捅数刀，瘫倒在地上，血液从他的身下流出，在太阳的炙烤下迅速凝结。
负责城南环城路这一段道路清扫工作的环卫工人郭莲芝，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时间像是静止了。”事后郭莲芝回想起来还面孔抽搐。
“眼看着李伟躺在地上，血越淌越多，身下染红了一片。”另一名目击者说，9点半左右，救护车和110赶过来。
当天，36岁的李伟在正阳县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13时23分没了生命迹象，14时43分宣布死亡。当晚，李伟尸检确认共7个伤口，4个较深，其中一刀捅破了通往肺部和肝部的血管，最为致命。
值得注意的是，正阳城管队员李伟被杀后，网络谣言四起，把正阳县发生的事情说成发生在全国各地，使得各地网警纷纷出面辟谣。
而就在各地网警纷纷出面辟谣之后，河南安阳的一名城管队员在执法时又倒在了小贩的刀下。
8月29日8时许，在安阳市自由路，两名城管队员在执法时被一名小贩捅伤。据大河报·大河客户端报道，事发时，城管队员在执法中与小贩发生争执，一卖菜男子持刀捅伤两名城管队员，其中一名城管队员被捅了七八刀，随后行凶男子逃跑。
当日12时许，安阳市公安局在其官方微博@平安安阳通报，其中一名城管队员马某经抢救无效死亡。
西安、正阳、安阳的这种“城管悲剧”，很快又降临到了江苏省南京市锁金村街道城管中队副指导员任克明的身上。
9月21日晚上9时32分，任克明打电话给妻子说：“今天晚上我值班，可能回不来。”善解人意的妻子回答说：“没事，回不来就回不来，由我来照顾孩子。”
没人想到，这竟是任克明与妻子的最后一次通话。当晚11时许，南京市玄武区锁金村城管中队的几名女队员敲响了任克明的家门。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任克明妻子一大跳。
就在当晚10时左右，任克明带领4名队员在夜间巡查执法时，被占道卖水果的摊贩葛某刀刺身亡。
平时在邻居眼里老实憨厚的葛某，据说自2013年起就长期占用城市道路贩卖水果，先后3次被玄武区城管部门行政处罚，仍然不听劝阻，反复占道经营，并多次抗拒城管执法。
被葛某刺死的任克明，时年45岁，是1997年南京市第一批通过社会公开招考的城管队员，从事城管工作已有19年时间。“人很好，温厚平和，与同事关系融洽。”锁金村街道和城管中队多名同事如此评价他。
在贾姓协管员的心目中，任克明是个谦和有耐心的好领导，“有多年丰富的一线执法经验，执法时候注意方式方法，会不厌其烦地跟违章摊主做工作”。
曾是任克明执法对象的一名残疾人间接证实了贾姓协管员的说法。他说：“我之前在家门口搭过违建花园，任克明多次上门做工作，态度温和，我主动拆除了小花园。得知这么一个好城管被刺死，我眼泪都掉下来了。”
然而，悲剧却没有停止。
10月24日16时许，在距离南京800多公里的河北省邢台市，城管支队三大队队长孙杰被水果商贩张某刺成重伤，最终，经抢救无效死亡。
如何让悲剧不再重演
从2月29日浙江宁波的两名城管队员遭遇暴力抗法死亡，至河北邢台城管队长孙杰被杀，短短不过8个月的时间，先后有7名城管因遭遇暴力抗法而死亡。
从同事们的反映来看，论经验论能力、论处理起问题的方式方法，从事城管工作19年的任克明是一位会做思想工作又能处理好问题的好领导。但即便如此，他与队友依旧没有逃脱城管与违法摊贩间的“争斗死结”。最终一方付出生命的代价，另一方等待法律的严惩。两个完整的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了。
而6起悲剧，7条人命，更是涉及14个家庭。从公开资料来看，今年殉职的7名城管平均年龄不足40岁，而7名涉案行凶的嫌疑人平均年龄也不足40岁。
尽管此前也不时发生城管队员因遭遇暴力抗法而殉职的事件，但从来还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般惨烈。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西安事件存在暴力执法情况之外，其余事件均是在正常执法的情况下遭遇的暴力抗法。
当下，一个几无争议的共识是，城管执法是维护城市秩序和环境的重要手段。
近几年来，随着城市管理执法队伍规范化建设，城管人员整体素质和执法水平均得到不同程度提升，粗暴执法现象日趋减少，依法执法、文明执法正在成为执法主流。
2016年，更是城管的“正名”之年。
2015年末，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深入推进城市执法体制改革改进城市管理工作的指导意见》，首次框定了城市管理的主要职责，并明确住房和城乡建设主管部门负责对全国城市管理工作进行指导。
呼吁多年，城管终于有了自己的“婆家”。并且“婆家”也很快便出手，为城管执法建章立制—8月19日，住建部在中国政府法制信息网公开征求意见系统中发布《城管执法办法征求意见稿》。
困扰城管多年的执法权难题，可谓一朝解决。
然而，“名正言顺”之后，城管却不得不面对暴力抗法频发、重大流血事件增多的局面。
有评论指出，尽管并非只有城管部门存在执法难的问题，但城管部门面对的却是最复杂的民生问题、最繁多的执法内容、最严苛的问责办法。由于管理执法中触及相关人员的切身利益，容易引发当事人的抵触情绪。
纵观今年发生的6起暴力抗法事件，其缘起虽然各有不同，但从目前披露的细节来看，却又有着几近相同的路径：城管队员现场执法，试图送达执法告知书或劝离商贩，双方发生言语争执，随即冲突升级，导致城管队员受伤，经抢救无效死亡。
这其中，除了浙江宁波事件是送达执法告知书之外，其余5起事件皆涉及清理占道、暂扣物品。而冲突往往发生于扣押物品的过程中。
回到河南正阳县城管被杀的案例。官方称城管队员劝小贩撤离，目击者却称两名城管队员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向小贩的西瓜车，拿走了水果秤，双方争抢中一名城管被捅数刀。
新华社记者汤计指出，首先，我们的城市离不开城管，他们辛勤的付出换来了整座城市的有序卫生整洁，作为城市的一员要主动配合。其次，城市既需要阳春白雪，也要下里巴人，商贩在一定程度和范围内为这座城市提供服务，方便市民的生活。
汤计说，他们（商贩）的存在，我们同样不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现实往往是剑走偏锋，不是摊贩舍命抗法，就是城管舍命执法。这成为一道城市管理的短板和伤疤。
汤计认为，背后的原因自然很多，但归结到一点，那就是政府部门提供的服务不能有效满足摊贩的正常经营需求。商贩们迫于生计，只能上演城管与商贩间猫捉老鼠的游戏。
也由此，多名专家学者曾建议，在城管与商贩之间设立“伤亡隔离带”。所谓“伤亡隔离带”，就是要有一种制度创新，通过实践，争取城管与商贩在解决矛盾纠纷时，能够切实避免伤亡事故。
这里所指的“伤亡隔离带”，起码应“两有”。一者，每个城市应设有“城管红线”，特别是在交通要道，当然也包括小街小巷，哪些地方可以摆摊设点，城管当用红漆划出“城管线”来，好让商贩与市民“一目了然”，好让商贩有谋生的“一席之地”。
北宋画家张择端有一幅名画《清明上河图》，画中真实描绘了汴都的市井繁华。而《清明上河图》里814个各色人物中，有一个市井官吏在商贩云集的街道放了一根木棍，木棍以内就是市，木棍以外就是路(用今天的眼光看，这位官吏就是城管)，如果哪个摊贩超岀了木棍，就用杖刑。
二者，应设有“讲理台”，或在街头，或在新闻媒体上，或在微信群里，凭事实，讲道理，“哪里可以摆摊，哪里不可以摆摊”，而谁在违章摆摊，违章摆摊该怎么办？这其间，地方人民政府或地方人大当出台规章，对违章摆摊者如何处罚，要有“一二三四五”的规定；接下来，如果有摊贩违章不接受处罚，城管可以先送“处罚通知”；如果商贩仍是不接受处罚，则交由公安部门强制执行。
有评论指出，我们应看到从法律上给予城管执法行为保障的紧迫性和必要性。城管与小贩之间的冲突，我们不能只强调和重视城管或者小贩单方面的利益，应综合考量，特别是当小贩暴力抗法时如何保障我们的执法人员的生命安全问题。因此，既要加强立法保护，对暴力抗法加大惩处力度，又要从舆论上加强正面宣传。
而对于如何保障城管执法安全，有专家建议，首先要给城管人员良好的舆论环境。从城管执法正当性、合法性、功用性等特质上给予支持，给城管依法执法撑腰，让城管人员有底气、有勇气履行职责，不得将城管“妖魔化”。
其次，要提高城管人员执法水平。通过教育和培训增强城管人员法治意识，坚持依法执法，文明执法，严格执法程序，规范执法行为，杜绝粗暴执法，违法执法。推行行政指导，采取提醒、警示、约谈等方式，将各类违法行为消灭在萌芽状态。加强与违法当事人沟通和宣传，努力化解执法矛盾和冲突，减少暴力抗法发生的条件和因素。
第三，要增强安全保护能力。面对时刻存在的执法安全风险，城管执法人员要提高执法安全意识，增强洞察力和敏锐度，加强执法现场控制和防范，避免遭受意外伤害。强化保障措施，配备“城管通”等设备，全程录制执法过程，为后续依法处理执法纠纷提供证据支持。
最后，要深化公安保障机制。在推行公安部门派驻城管警务室的基础上，探索建立“公安+城管”联防联勤工作模式，及时制止妨碍城管人员依法执行公务和暴力抗法行为，有效震慑违法者，建立起城管执法人员坚强的安全屏障，保证城市管理工作顺利进行。
相关链接：
往年城管队员因遭遇暴力抗法而死亡事件
2006年8月11日，北京城管队长李志强在清理无证摊贩的过程中，被烤肠摊贩崔英杰一刀刺入颈部，李志强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2009年5月16日，沈阳小贩夏俊峰和妻子在马路上违法摆摊被城管查处。在勤务室夏俊峰刺死城管队员两名后又重伤一人；
2010年8月30日，南通城管刘小兵在对非法马路市场进行管理时，被不法商贩用刀刺中胸腹部死亡；
2010年9月7日下午4点左右，安徽省淮南市田家庵区城管局对当地一处违建进行强拆。强拆过程中，正在现场负责指挥的田家庵区城管局局长吴建国被违建业主推下二楼，不幸身亡；
2011年9月9日22时30分许，广东省深圳市城管服务外包企业人员龚波等人驾驶标有“南山城管”字样的电动车，对被告人赵某强的烧烤摊档进行清理。工作中，龚波将被告人烧烤摊掀翻。双方因此发生争执，其间赵某强用刀刺死龚波，为此龚波家属向街道办提出包括赔偿费、帮其遗孀找工作、给予龚波“烈士”称号等一系列诉求。2012年7月10日，赵某强被判无期徒刑，数日后，南山警方宣布，龚波为涉黑团伙成员；
2013年3月16日，湖北英山城管执法局城东执法大队大队长段金寅在执法过程中，遭违建者熊某某背后偷袭，头部被锄头重击，最终被宣布脑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