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伤女孩的这些年
发布时间：2016-06-30 11:45 | 来源：法制与新闻网
本刊记者_韦文洁
一度引起高度关注的合肥男生袁辰杰泼酒精烧伤女同学案，5月9日在安徽省合肥市包河区法院开审，受害女生马某提出292万元索赔。 此前一个月，五年前同样被烧伤毁容的合肥少女周岩刚刚拿到了诉讼已久的赔偿款。
人们很难不将这两个少女联想到一起：同样是合肥，同样是校园情感纠葛，同样被同校男同学烧伤毁容，同样是五年前的公诉人……诸多相似细节，将五年前轰动全国的毁容女孩周岩又拉回了公众视野。
周岩并没有在自己的微博再次表态。去年8月15日案件发生时，周岩曾发声质问：“合肥要出几次这样的事才能罢休？总归到底就是犯罪成本过低，反正烧个人给人毁容也没多大事。当法律给予犯罪者所谓的人性时，何曾想过受害者何辜？请问像我们这样的受害者是不是该以后躲家里才能避免伤害？伤害降临却还要背负所谓的女方责任？换个角度若是烧的男方又怎么说？”
“烧伤女孩周岩”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现状
北京市朝阳区一家整形医院的三层，一个并不起眼的病房，是周岩和母亲李聪在京城的落脚点。
在全国目光都集中到这出惨剧和这个花季少女身上之时，这家医院承诺，把她接来北京，对她进行免费康复治疗。
2012年3月，李聪携女北上，开始周岩的康复治疗之旅，一住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从那时起，周岩做过15次手术，受尽身体和精神的磨难。最近的一次手术是在2014年7月8日，后来母女俩就再也没等到过院方下次手术的消息。李聪问过这个问题，但院方并没有正面回应她们。“医院的意思我懂，事件发生时，我是新闻当事人，所有人关注。喧嚣过去，生活总会重归现实。”21岁的周岩对前来采访她的媒体记者说。
周岩现在甚至不能长时间将胳膊搭在桌上，否则拿下来时就会缩在一起。睡觉不能侧睡，否则醒来时脖子和肩膀会缩在一起。
通常她的睡姿是保持一种让脑充血的姿势—在肩膀下垫上三个硬枕头，让头部从枕头上垂下—这是为了使做过植皮手术的脖颈皮肤尽量公开，不被疤痕粘连在一起。只有在皮肤里埋了扩张器时，这种费劲的努力才是不太必要的。即便是在那样的日夜里，全身伤疤的痛痒仍然使她难以安然入睡。
周岩在慢慢习惯这些，慢慢接受自己无法打开矿泉水瓶盖，无力拿起稍有分量的东西，无法在学画时去精确描摹一个点。
周岩学画画三年了，始于一名给她提供帮助的志愿者。她说过自己想要考美术生。受伤的手作画非常艰难，一开始周岩连笔都拿不住，慢慢锻炼得笔掉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能提前挡住即将掉落的画笔。“你看我那些小细节画得都特别糟糕，一画我的手就抖。那种大的笔我又拿不动，手跟腱烧掉了，一直都在疼。”别人一天完成的画，周岩大概需要两到三天。
比起四五年前，周岩现在的生活充实了许多，除了学画，始终怀揣大学梦的她在坚持补习文化课。
周岩家目前只靠当普通工人的父亲收入独力支撑，出于帮补家用的想法，周岩去年开始开店卖护肤品。网上交流、向厂家下单入货、维护客户的事周岩一力包揽，但线下收货发货的体力活儿则由李聪帮女儿完成。
这一度让这个烧伤少女受到的社会同情打了折扣，周岩注意到微商开张后，有些人取消了对自己的关注，这也一度让她郁闷：“难道非要我向大家伸手要钱，你们才会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不过她现在慢慢适应了，在拥有八万多粉丝的微博上为自己售卖的商品打广告，目前微博置顶的正是她淘宝店的链接。
周岩坦言，她有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期许。“我想要通过自己努力，去得到一个正常的人生。”虽然她微博上的个性签名是“烧伤女孩周岩”，但她说，希望以后媒体报道她，是考上大学的周岩，创业成功的周岩。
祸起
2011年9月17日，周岩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
这个周六一早周岩照常去学校上课，此前休学一年使她落下了不少课程，只能重读高一。
周家为了让周岩避开陶汝坤，将她转到肥东县撮镇中学去念书。
这天周岩的手机仍如往常一样接到陶汝坤的电话，她没有接。
放学后，周岩又接到了母亲李聪的信息，原来李聪那天下午发现陶汝坤又来到了自家门口，她将他赶下了楼。后来她在出门上夜班时又看到陶在小区门口吃东西，认定陶又是来找周岩的，赶紧给女儿发短信，提醒她注意安全。由于不放心，她还把自己的妹妹叫到了家里。
放学回到家时，周岩的手机再次接到了陶汝坤的电话。电话那头说，我在你家门口。周岩本来不想开门，她害怕陶汝坤，但转念一想小姨也在家，她把门打开了。
陶汝坤进来后，把门“啪”地关上了。周岩还是有点怕，重新把门又打开，陶再次将门关上。
进屋后两人的谈话极短，但很不愉快。陶汝坤情绪很激动，厉声向周岩发问：“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周岩很生气，她很直接地告诉对方，不想做他的女朋友。
据周岩事后回忆，她向陶汝坤表达的意思，就是想要好好学习。对方同意高中这三年两人暂不交往，但要求三年以后，仍要周岩做他女朋友。
这个16岁的少年摞了一句狠话：“如果你不跟我谈的话，你要后果自负。”
周岩脾气也被激了起来，她将话顶了回去：“我凭什么三年以后一定要跟你在一起，不可能跟你谈！”
正是这句话点燃了陶汝坤。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装有打火机油的雪碧瓶子，拧开瓶盖后将油从她的头上浇下去。
因为动作太快，周岩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陶汝坤就打着了打火机，把她身上的油点着了。
周岩的小姨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她从厨房跑出来时，看到周岩已被烈火包围，双手捂着眼睛，不停地在叫，满身都是火苗。“我赶紧抱起一床被子，把周岩盖住，火没灭，我又把垫絮掀起来又蒙。”火灭了后，她才赶紧打120求救。
她后来向媒体描述起这一场景时，用到了“惨不忍睹”一词，周岩的头发被烧糊得一团团地掉在地上，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周岩鼻子上的皮被烧得直接往下掉，“真的特别恐怖”。
陶汝坤则呆立在旁，没有人知道那一刻这个男孩有没有惊慌失措和后悔莫及。
这个秋天傍晚的短短两三分钟，改写了一个16岁花季少女和一个16岁少年的一生，彻底摧毁了两个家庭。
随后的七天七夜，周岩一直在ICU病房抢救，终于捡回一条命。
诊断显示，周岩全身烧伤面积28%、身体多部位Ⅱ度Ⅲ度烧伤、呼吸道烧伤、左耳部分缺失、双手功能受限。十多天后周岩才真正恢复意识，自此剥皮割肉的疼便与她长伴，她的人生轨迹发生逆转。
纠葛
周岩与陶汝坤的纠葛，至今仍是各执一词的罗生门。
2012年2月25日晚，烧伤事件发生半年之后，陶汝坤的父亲在网络上发致歉声明，其中提到，淘汝坤2010年初和周岩早恋，虽父母极力反对，“但感情一直较好”。
陶父提到外界最关心的作案动机，说案发前一周，因周岩另有男友，陶汝坤不能正确妥善对待，对周岩实施了伤害。
这种说法被周家人斥为“泼脏水”，是为开脱罪行的谎言。他们面对媒体时坚决否认周岩与陶汝坤是男女朋友关系，周岩另结交男友的说法更是子虚乌有。
周岩告诉家人的说法是，她理科成绩一般，而陶汝坤理科成绩好，因为学习关系，两人确实曾经走得比较近。但两人开始是比较好的同学关系，直至她发现陶人品不好，于是疏远他。
周岩后来对媒体重复得比较多的是，陶汝坤说要追她，但她没答应。“在同学们面前，他硬是搂着我，我一反抗，他就偷偷掐我，还打我。被他打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周家人称，正是为了躲避陶汝坤对周岩的纠缠，他们才将闺女转学至撮镇中学，并且周岩为此得了抑郁症，不得已休学一年。
毫无疑问的事实是，周岩和陶汝坤曾是合肥寿春中学的同学。这个私立学校的初中部在合肥市内非常有名，每年都有超过一半的学生能考入合肥市最好的三所高中。
寿春中学学费不菲，其中又以成绩高低分为大小班，成绩好的周岩在大班，陶汝坤在学费贵一倍的小班。
与家长各说各话不同的是，陶汝坤与周岩谈恋爱在同学中并不是秘密。
陶汝坤的朋友们知道，他迷恋周岩，追求她，虽然陶的父母给他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他仍会放学后花一个小时把周岩送回家。父母给的零花钱，他会省下来给她买东西。他还会在与朋友出去唱歌时，给周岩打电话，为她唱情歌。
周岩的同学也知道她有这么个大方且有礼貌的男友。在周岩转学到撮镇之后，有一次陶汝坤来找她，他搂着周岩的腰出现在学校门口，周岩还主动与同学打了招呼。
从周岩的口中，一些女生知道陶汝坤是个讲义气、大方的男孩。不过，只是对特别要好的朋友，周岩才会透露，陶脾气不好，经常对她动手。她的好友知道两人不止一次闹分手，但一直分分合合。
周岩被烧伤事件引起舆论关注后，网上流传着她与陶汝坤的亲密合影，似乎佐证了两人恋爱的说法。同时曝光的还有周岩与其他多名男生的合影。
周岩的代理律师后来证实，这些照片是真实的。他还说：“陶汝坤在初三下学期追求周岩，两人刚开始确实在交往，后来周岩想分手，陶汝坤便对她殴打恐吓。”
这些照片和陶父的网上声明导致了部分舆论逆转，网上开始出现指责周岩的声音。
尽管伤得如此之重，现在的周岩仍坦言，自己仍对爱情怀有信心：“我还是会期待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和他恋爱、结婚，小时候最憧憬的事情就是穿上婚纱的那一刻。哪怕这样的机会很渺茫，哪怕我是个不完美的新娘，我也会争取这样一个机会。”
历炼
周岩一开始完全没法面对毁容后的自己。
她清醒以后想过自杀。
周家人在天涯论坛发了“官二代横行霸道，恋爱不成毁容少女”帖子后，事件引发广泛关注。周家小小六十平米的房子，常常挤满了全国各地赶来的媒体记者。
周岩那时完全无法面对镜头，她总是宁愿选择远景或口罩来保护自己。她变得沉默寡言，母亲、小姨和律师在家里接受采访时，她总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上，不发一言。
到北京接受治疗之后，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里，周岩都只在医院里活动，甚至从不在白天跨出病房门口。一次病友看到她后受惊吓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于是只敢选择在晚上医院熄灯之后，跟随着妈妈李聪悄悄地从消防楼梯下楼，到住院楼侧李聪开垦的一块菜地去，这是这个花季少女仅有的“放风”时间。
改变始于一名志愿者，她每周来病房教周岩画画，在她和家人的鼓励下，周岩终于决定走出去。
出门的目的地是北京朝阳区的一家画室，2014年8月15日，京城仍然酷暑难耐，但周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戴着帽子、口罩，还裹着围巾。
她发现人们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她看，那目光怎么也躲不过去。印象最深的是在地铁上，她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时，旁边的两名女孩立即就站起来走开了，“好像躲瘟疫似的”。这令与世隔绝了两年多的周岩格外伤心。
寸步不离地照顾女儿的李聪后来甚至养成了一种习惯，当走在外面的时候，她会特别警惕别人观察女儿的目光，然后再观察一下周岩，生怕女儿也注意到那些并不友善的目光。
每逢初一十五，周岩会跟着李聪到广化寺进香，她并不信佛，但喜欢寺庙的宁静，那里的人们不会对她评头论足。
有时候，周岩甚至觉得别人对她的同情也会给她带来压力和痛苦，例如到她微店来不是为买东西而是来表达同情，有时在画室里画笔拿不稳掉到地上，友好的同学帮她拾起来，她也会觉得自己没用。
李聪说，有些人出于好心会给周岩送一些小饰品，但有些时候却无意中刺激到周岩，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佩戴这些东西了。
不过，漫长的治疗和官司、开微店的经历，慢慢地将周岩从柔弱的少女磨炼成了一个刚强坚硬的人。
几天前她发的一条微博很能洞见这种变化：“金箍棒放这儿了，不怕死伤的大胆往前冲。博主就这样，静可撩妹，动可杀人。博主这些年总结出一个结论，温柔贤良是面对好人的，面对心理阴暗的人大可与之死磕。愿望不大野心不大，就想安生过日子，就剩这么一个愿望了。谁要是再来搅扰，抱歉死也会拉你一起作陪。”语气之凌厉与此前的印象判若两人。
网上至今有人在谩骂周岩，一开始周岩甚至都不敢上网，现在却学会了自动屏蔽，偶尔反击回去。
她向媒体记者谈及自己的感受时说，以前家人教她，遇事忍让，对方不会得寸进尺，但后来发现现实并非如此，对方发现你不还手，只会变本加厉。“你是个软柿子，别人不欺负你欺负谁？可能我有个懦弱的劣根性在骨子里。以后我绝不会那么软弱。”
很多人曾探问周岩对陶汝坤的态度。
周岩是矛盾的。
2015年有记者问及周岩是否还恨陶汝坤，她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完全放下我目前做不到，这些伤害对我是终身的，而且一直持续到现在，我怎么可能完全忘记。”
这年年底向陶家索赔官司二审时，周岩决定自己出庭，庭审结束时她失控地跑到对方律师面前，拦着他激动地质问：“为什么陶汝坤都成年了仍在少管所？为什么我出院后就见不到陶汝坤父母？后续的治疗，他们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也没付过一分钱！”
有时候她又觉得，只要陶家赔够了医药费治疗费，就算把陶汝坤放出来她也不管了。
同样是这年年底，周岩又对采访她的记者说，我不恨了，因为他不值得去憎恨。
现在的周岩已经不需要把自己包裹着出门了，她能坦然面对陌生人，面对镜头，与这个年纪的绝大多数女孩一样，她喜欢自拍，也喜欢将经过美图软件修改的照片发在网上。
官司
对于周岩来说，与治疗一样漫长而痛苦的，还有打官司。
对陶汝坤的审判是在事发的七个月后，当时周岩刚到北京治疗一个月整。
判决下达得特别快，开庭不到一个月后，陶汝坤就被判了十二年零一个月。
随后，周岩提起民事诉讼，要求赔偿116万余元，两年后，深谙治疗之艰难的周家人将索赔数额变更为360余万元。
2015年2月合肥市蜀山区法院开庭时，周岩当庭将赔偿追加至467万元。
三个月后，蜀山区法院判决陶汝坤一次性赔偿周岩医疗费、康复费等共计172万余元。
“我的一辈子就值这些？”面对记者的追问，周岩当时反问了一句。
诉求的400多万元赔偿中有150万是精神抚慰金，由于法院对此支持甚少并且残疾赔偿金没有得到支持，周岩提起了上诉。陶家也提起了上诉。
蜀山区法院审判委员会委员、民事速裁庭庭长张磊后来对外解释说，每个人心中的精神伤害标准是不一样的，但法院要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安徽地区精神损失赔偿标准一般是5000—80000元，造成死亡或一级伤残时才会考虑判定最高上限8万元，因此对周岩精神损害抚慰金的判决并无问题。
今年3月22日，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陶家赔偿周岩医疗费、残疾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共计180万余元，驳回周岩的其他诉讼请求。
判决下达后，周岩默默地走出了法院，对包围她的记者追问不置一词。当时周家称，仍将对此判决继续申诉。
不过几天之后，蜀山区法院即发布消息称，4月1日当天，在蜀山区法院一审法官的主持调解下，周岩案双方当事人就合肥中院的终审判决达成一致意见。调解结束当天，陶家将180余万元打入周岩账户。
没有想到这么快拿到钱，李聪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她同时又觉得有些愤怒：“陶家轻轻松松就筹集了近200万，过去的几年却对周岩不闻不问。”
她坦言对这个终审判决仍不满意，法院最终只支持了8万元的精神损害赔偿，“太少了”。
尾声
李聪说，拿到赔偿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启对周岩的治疗，她希望能把周岩改善得好一点，“可能她的梦想实现不了，但也尽量让她活得精彩一点”。
经历了人生剧变的周岩说，她特别想回归到一个比较单纯的地方。
责任编辑：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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