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居民因何坠亡?
发布时间:2016-06-30 11:35 | 来源:法制与新闻网
本刊记者_韦文洁 符香凝
2016年3月22日早上8点,余水根家突然涌进了60多人的拆违队伍。余水根的儿子余磊至今还记得,领头的是浙江省衢州市柯城区新新街道纪工委书记郑如龙,他们的目标是拆掉余水根家自建小楼的第五层。
余家的这栋房子属于自建房,一层到三层出租,余家一家人住在四层。三楼和四楼的楼梯中间有一扇防盗门,余磊指着已经受损变形的防盗门说:“他们那天就是用铁锤和榔头撬开了防盗门闯进我家的。”
余磊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一家人被限制在四楼,不许上五层的拆迁现场。在强拆进行了两个小时以后,突然传出一声“有人掉下去了”,这个声音最先是从余磊房中传出来的,随后楼下的人群中也有人喊“有人摔下来了”,余磊便从四楼书房的窗户探头望下去,发现坠楼的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拆违行动戛然而止,但余水根究竟因何坠亡?3月26日,《衢州日报》刊登了题为《市区依法拆违时1人坠亡》的一则新闻。报道显示,3月22日上午,衢州市区石头坪一违建户违法抢建的楼房五层被依法拆除。其间,发生一起人员坠楼事件,违建户户主余某某坠亡。3月25日晚,警方调查后表示,未发现外力致余某某坠楼。
一层又一层加高的房子
走过潮湿泥泞的小巷,穿过狭窄的弄堂,本刊记者到达了案发当事人家里。坠楼身亡的死者名叫余水根,生于1952年,衢州人。
余水根生前以蹬人力三轮为生,35岁那年才从福建回到衢州老家,妻子龚土仙以卖水果为生,一家人的收入大部分都花在了盖房子上。生活本就不富裕,如今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更是将余家的生活推向贫穷的境地。
余水根的房子位于衢州市区小南门石头坪地块,地处三衢路与农贸城之间,这一带约有90幢二层半低层建筑,总面积约30亩,是1983年因拆迁安置形成的一个城中村。
因年代较久,大部分建筑几年前就出现了墙体裂缝、基础下沉、房屋漏水等危旧现象,部分住户提出了危房修缮要求。
2007年,衢州市规划局出具了一份关于建筑修缮的审批表,同意余水根家按照原面积原高度及原位置进行修缮。记者拿到的日期为2007年的审批表显示,余水根家所在的小南门石头坪西5弄9号规定修缮层高为3层(7.9米),加上三层阳台的总面积约270平方米。
但余水根并未按照这份审批表进行修缮,而是像其他居民一样,多加了半层,盖成了一座三层小楼。为此,余水根还在2008年7月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从三层“起坡斜屋面结顶,不再建设第四层”,否则愿意接受拆除的处罚。
可是,年久失修的房子并未从整体规划层面解决。记者得到的衢州市规划局2012年的一份信访事项意见书显示:“当时考虑到市区城中(郊)村布点规划尚未完成,为解决住户的燃眉之急,从解决民生问题的角度,结合该村实际,我局城东分局就对其提出了多种改造建议方案,后因诸多原因未被实施。”
到了2012年7月,衢州市区城中(郊)村布点规划正式完稿,余水根家所在的城中村被列为保留整治村。根据规划,危房修缮工作启动。
上述意见书显示,经住户申请、村委初审、街道复核、规划批前公示等程序,衢州市规划局城东分局于2012年7月依法办理了9户危房修缮的审批。这9户中,就包括位于石头坪西5弄的余水根等4家。
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余水根开始上访,原因是他的邻居借修缮危房之际加高了房子。
几年内两次加建
在农村,别人家尤其是邻居家的房子高过自己家,是犯了大忌讳。按照衢州市规划局城东分局的审批要求,这次修缮要保持原建筑原朝向、原面积、原高度进行,还要求申请户对此作出相应承诺。
但9户人家的施工进度并不一致。到2012年7月,两户人家第一层墙体已砌好,有两户人家基础地梁已浇筑,还有1户人家修缮申请的公示期还未到,但已有1户出现了加层现象。
2012年7月31日,衢州市综合行政执法局对该加层违法修缮户发出了停建通知书,并由其牵头在新新街道会议室召开了相关单位参加的协调会。会议再次明确危房须按审批要求进行修缮,不得加层、超面积,并要求户主自行限期拆除违法建设部分。
但记者并未得知这种自上而下的行政指令是否产生了效果,因为最后的结果是,余水根等几家的危房修缮过后,都加层盖成了四层小楼。
只不过,在传统的村规民约约束下,发生矛盾的几户达成了谅解和协议。记者得到了两份其他村民给余水根的道歉书,道歉书中没有写明道歉事由,但他们均是余水根的上访举报对象。
他们还与余水根达成了危房修建四邻议定书,议定书里约定,双方建房地基标高应一致,檐口高度一致,新房墙角高度也应一致。这些议定书有双方签字,还有见证人签字和村委会公章。
此后一段时间,村民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2014年,余水根决定在自己的房子上加盖第五层。这一次,余水根从举报者变成了被举报者。
今年4月,本刊记者到访余水根的家中,走上在建的五层,成堆的红砖水泥、遍地的砂石木头,建筑材料和器械堆满屋顶。
站在余家屋顶可以看到,石头坪地区建筑密度极大,密密麻麻的弄堂里建满了房子,余家已建的四楼高度没有高过周围四邻。但是,从余家已建的五层墙体与四邻家的高度相比较之后,不难看出,如果余家按原计划将五层建设完成,余家的房屋高度将是石头坪社区最高的一户,这也就为余水根的坠楼悲剧埋下了伏笔。
一方面,余家继续加盖五楼的行为已经违反了《浙江省城乡规划条例》和浙江省“三拆一改”行动要求;另一方面,作为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城中村地区,房檐高过四邻,是被忌讳的一种做法。
相关文件显示,“三改一拆”行动处理的违法建筑,主要为下列建筑物、构筑物:非法占用土地建设的建筑;未取得相关规划许可证或者未按照相关规划许可证规定建设的建筑;违反公路、河道等有关法律、法规建设的建筑。
2014年9月28日和11月21日,衢州市综合行政执法局分别向余水根下达了责令限期拆除通知书和责令停止建设通知书。通知书里写到,余水根未取得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擅自在石头坪西5弄9号楼五楼进行加建,违反了城乡规划条例。
但此后,余水根的加建行为并未停止,也未拆除已建的部分。2016年1月4日,衢州市综合行政执法局再次向余水根下达了责令限期拆除通知书和责令停止建设通知书。
2016年3月19日,新新街道纪工委书记郑如龙和街道综合执法中队协管员方红锋等到余家口头传达了停工拆违通知,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四层在缴纳罚款的情况下顺利建设完成,余水根抱着侥幸心理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加盖五层。
直到3月22日,一场来势汹汹的拆违突然袭来。
拆违过程中突然坠亡
余水根的儿子余磊回忆,3月22日上午8点多,由新新街道工作委员会、新新街道综合执法中队和经济开发区城管组成的60余人的强拆队伍将余家围得水泄不通,余磊被楼下的喧闹吵醒。
“当时郑如龙等人带着城管的人直接冲到了三层到四层的楼梯口,大声嚷着要砸门,我妈妈那时候刚好从外面买菜回来,喊着不要砸门......”余磊回忆起当天的场景告诉记者。
龚土仙没有阻止得了拆迁人员进入家里,不一会儿,面积不大的四楼客厅站满了人。据余磊描述,看到这种情况,腿上有伤的父亲气愤得想掐郑如龙的脖子,并且和郑如龙发生了言语上激烈的冲突,然而,强拆并未停止。
当天,接到父亲电话后,女儿余慧也赶回家里。“里三层外三层,从楼上到楼下全是人,分不清哪些是城管哪些是街道的人,只知道我家被围得水泄不通,现场一片混乱。”余慧回忆。
“这些人未出示任何身份证件以表明身份,也没有提供任何书面通知书或强制拆除的合法手续,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抡起铁锤破门而入,砸坏楼梯防盗门等设施。随后又一哄而上冲至五楼,对楼上房屋实施拆除,未给我们家人任何申辩的机会。”余磊回忆。
而在此期间,街道相关人员分别控制了家属。
到了上午10时许,余磊回忆,由于街道人员强拆范围从所谓的五楼违法建筑扩展至四楼,余水根上前交涉未果,走到四楼的一个房间,并从窗户观察房屋损毁情况,之后街道人员将余水根拦住,不到两分钟后,内室便传来余水根坠楼消息。
“当我知道摔下去的是我父亲时,我迅速跑下楼,我看到我爸爸的嘴还在动,可是他们却拦着我不让我上前。”余磊回忆起看到父亲生前的最后一幕时泣不成声。
各执一词的坠亡原因
“我最后一次看到我爸爸的时候,他在书房的窗户边,抬头向上张望,想知道楼上拆除的情况。我记得我那屋的门是一直关着的,父亲后来是怎么去的我那屋?又是怎么从屋里掉下去的?当时屋里几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余磊说,这些疑问,从案发到现在也一直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余慧告诉记者,就在事发前三天,余水根在修建五层时,不小心被横梁上的水泥板砸中右腿后部,行动很困难。那么短的时间内,余水根是怎样从书房到的余磊屋里?又是怎样坠亡?紧闭的房间内当时有几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案件发生后,衢州市公安局经济开发区分局成立了调查小组,并于3月22日通过官方微博发表了题为“3·22拆违中余某某非正常死亡原因查明”的公告。
公告显示:接到报警后,开发区公安分局迅速启动余某某死亡原因调查,通过收集证人证言,视频资料和开展现场勘查等工作,现查明,余某某系从家中四楼西面房间的窗户坠落到地面致死,未发现其坠楼由外力造成。
3月25日,余水根的家属接到开发区公安分局的通知,前往分局观看拆违当天的现场视频资料。在观看完视频资料之后,余磊提出视频资料不完整的质疑,余磊告诉记者:“视频是被剪辑过的。”
4月5日,新新街道纪工委书记郑如龙向记者证实,3月19日,在接到群众举报后,自己协助新新街道执法中队人员到余水根家里敦促余家立刻停建违章建筑,并且限期拆除违章在建的五层建筑。
3月19日当天同去现场的新新街道组宣委员严华峰也证实,“当时余水根同意自己拆除违章建筑”。但三天中,余水根没有停建,更没有拆除违章建筑,才有了3月22日当天的强制拆违行动。
新新街道管理委员会主任郑剑亮对记者表示:“该事件发生后,经济开发区公安分局已经成立了专案小组,证实了未发现外力致余水根坠楼;至于关于视频完整性的质疑,可以联系公安机关进一步了解;关于善后,现在已成立了由经济开发区司法局牵头,联合新新街道管理委员会和新新街道执法中队组成的善后小组,正在全力做好家属安抚和善后工作。”
记者提出采访当天的城管执法人员,新新街道相关负责人联系后告诉记者:“当天参与的执法人员外出巡街去了,只有内勤在家,但他们又不熟悉当天的情况。”
当记者联系到衢州市经济开发区公安分局,欲了解本案调查情况时,经济开发区公安分局宣传处负责人给出的口头答复是:一,关于本案的情况,从衢州市公安局经济开发区分局的官方微博、掌上衢州的微信公众号上可以了解;二,“3·22”事件善后处理完毕后,案情将由公安分局的新闻中心统一向外发布。
“父亲吃苦受累了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们只想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坠亡的。”余慧说。
如今,衢州当地舆论陷入了关于余水根坠楼身亡真相的“罗生门”。但石头坪西5弄9号楼却已物是人非,余水根坠亡的那间房屋已贴上衢州市经济开发区公安分局城东派出所的封条。门上的日历,停留在了3月22日那一页。
责任编辑:高翔
责任编辑:高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