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作家。 作家简介 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等。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
山叫艾山,山下的村子就叫艾山村。在八百里沂蒙山区,像艾山这样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就算是个大村子了。
1939年6月,八路军115师进驻沂蒙山区后,战时托儿所的二十几个孩子,也跟着队伍来到艾山村。18岁的采青和母亲王桂兰,一起帮着队伍上负责托儿所的朱克,照看着这些孩子。
盛夏的沂蒙山区,鲜花遍地。采青和朱克带着孩子们在村头的河边玩耍时,把她编好的一个花冠,戴在了女孩琳琳的头上。琳琳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在阳光下闪着稻谷的光泽,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蒲公英。朱克说,这些孩子里,琳琳是最可怜的,她的父母在太行山作战时,都牺牲了。她是两位烈士唯一的遗孤。
琳琳把头上的花冠取下来,戴到采青的头上,悄悄说:“姑姑,朱克姑姑说,你和桃花一样好看哩。她还给一个叔叔这样说呢。”
采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能猜出来,琳琳说的那个叔叔,一定是大众报社印刷所里来给首长汇报工作的肖建平。首长的指挥部就设在她的家里。
肖建平家是陕西凤翔的,曾经在北京城里读书。日本人占领北京城后,肖建平就弃学投了队伍。肖建平会做他们家乡的泥塑。孩子们跟着队伍刚来到艾山时,采青听见肖建平在给一些大一点的孩子讲凤翔的泥塑。
采青和朱克涉过河,一路往山上走,搜寻着要找的延胡索、贯仲、白茅草、金银花等中药。两个人在山上转悠着找药材走累了,就找了块平展地并排坐下来,不声不语地看周围的景色。采青坐着张望了一会儿山上山下,见朱克望着山下走神,就独自去采了一大把花,回来伸到朱克的鼻子底下晃来晃去。
朱克说:“这么好看的花,你捧着,真鲜亮,像个新嫁娘。”
采青羞红了脸,说:“印刷所那个肖指导员每次过来,都会采一大把花插在院子的磨眼里,那盘石磨一插上花,立时就有了活活的灵气。这山里人整天瞅着满山上的花开,也没有一个人会想到采上一把,插到石磨上,让石头光鲜光鲜,让院子光鲜光鲜。俺每回推完磨,都再把它插回去。肖指导员好些日子没过来了,磨眼里那把花都干了。”
朱克看着采青红了的脸,停顿了一会,说:“印刷所里需要一批油墨之类的重要物资,他到北边弄去了。”采青点点头不再说话,用下巴蹭着手里星星点点的花,眼睛越过村庄,向北边的远山望去。
那个上午,肖建平挖来泥土,给孩子们做老家的泥塑。手里三捏两捏的,就弄出了一堆猴子、老虎、大公鸡什么的,稀罕得孩子们满脸惊讶,采青也看得如醉如痴。肖建平掰下一块块的泥,递到每个孩子手里,让他们学着做,顺手也递给了采青一块。采青害羞地说学不会,缩着手不要。肖建平笑了,说世上没有学不会的东西,想学就能学会。
肖建平手把手地教孩子们做泥塑,也教采青做了两个泥娃娃。泥坯做好了,采青去把她娘染丝线用的那些红红绿绿、淡黄绛紫的染料拿了来,让肖建平用水调了落墨。这回轮到肖建平吃惊了,肖建平问采青是怎么知道落墨这句话的。采青说听肖建平说的,“你刚来给孩子们讲故事,就讲了你们凤翔老家的这些泥塑。”
肖建平听见凤翔,又吃了一惊,抬起眼睛重新打量了打量这个山里的姑娘。肖建平想了想,把笔递给了采青,让采青亲手给她做的泥娃娃描上头发。采青第一次握笔,手哆嗦地落不上去,脸上腾地一下子起了火烧云,心里像揣进了一只奔跑的兔子。肖建平握住了笔杆的上端,笔杆才停止了摆晃,一下一下仔细地,描出了泥娃娃黑漆漆的头发。
报社从艾山迁走后,采青发现肖建平再从印刷所过来,都会从走过的山坡上采来一束花,插到院子里的石磨上。一把红色花瓣的野百合,一把金光灿灿的四季野菊花,一把霞光一样的杜鹃花。
石磨放在采青和朱克睡床挨着的窗户外头。肖建平每次走到石磨前插花,采青都躲在木格子窗棂的后头,偷着看。一次正探头看着,被进来找剪刀的朱克撞上了,羞得采青好几天没敢看朱克的眼睛。
两个月了,肖建平至今没有回来。采青已经把石磨上的花换了多少把了。肖建平最后一趟采来的那把花,她悄悄地把它收起来,藏在了一个泥罐子里。过上几天,采青就会从床底下摸出那个罐子,愣愣地看上一阵子。
采青和朱克到山上来,采青闪闪烁烁地问过一次朱克,说肖指导员去买油墨的那个地方很远吗?他好像去了一个多月了吧?
朱克扭头看着采青,说:“不是很远。可能路上不太好走。到处是日本人的卡子。”停了一停,又故意说:“你怎么想着问这个了?”
采青看见朱克闪着亮亮的大眼睛看她,慌乱地垂下眼睛,看着鞋尖说:“俺就是问问。他买不回油墨来,那报纸不就耽误印了吗?耽误了印报,不就耽误了首长看吗?”
朱克摸着采青垂过肩的大辫子,狡黠地笑了笑,说:“你不光是想说这些吧?这些日子,首长们没看见肖指导员采来的花,可是看见采青采回来的花了。”
采青推了朱克一把,故意生气地说:“你可别乱猜想,俺真没往别处想。”
采青的一举一动,都装在她母亲王桂兰的眼里。那个肖指导员每次采花来,采青的眼里都忽闪着比那花朵还要鲜亮的光,如同花瓣上的露水珠,在日光底下散射着炫人的光彩。肖指导员两个多月没来了,王桂兰看着女儿眼里闪动的光泽,在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
每天天光暗下来时,采青都悄悄地站在窗棂子前,闷不作声地看着那盘石磨。前两天王桂兰收拾屋子,从床底下摸出了采青藏花的那个罐子,知道采青心里这是真装下事了。早晨起来,王桂兰悄声问朱克,那个肖指导员这么些日子不过来了,是不是派到别处工作去了。
朱克低了半天头,才红着眼圈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到北边采购印刷物资,回来的路上遭遇了鬼子,牺牲了。”
朱克见王桂兰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大娘,这事我还一直没敢和采青妹妹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采青天天等着呢。”
王桂兰叹了声气,说:“这事先撂着吧,等过些日子,俺边儿梢儿地给她说一说。日子长了,就过去了。”
朱克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睛看着磨眼里采青刚插上的一把花。红红黄黄的小花瓣细细碎碎的,被浓绿浓绿的叶子包围着,在风里有几分单薄地摇动着,像是在观望头顶上被茂密的榆树叶摩挲着的天空。
一年多下来,院子里那盘石磨上,从来没断过采青插上去的花花草草。采青每次把花插在石磨眼里,就会进屋站在窗棂后,像当初肖建平插花她躲在窗棂后悄悄地偷看一样,看着石磨上那把弥散着芬芳的碎碎的小花。
1941年的初冬,日军调集5万多人,开始了对沂蒙山区铁壁合围式的“大扫荡”。朱克和采青连夜将分散寄养的孩子们接回来,安排到山洞里藏好,又在山洞附近垒了一个羊圈,里头堆了几堆烂石头,把羊圈在里头,方便掩护着往山洞里送饭。
“如果我留在这里,万一暴露了,会连累了孩子们,这个损失太大了,我不能冒这个险。”已经快要临产的朱克,决定自己跟随队伍一起突围。在突围的夜里,朱克不幸落入鬼子的手里。她被折磨早产生下了女儿后,不久就与襁褓中的孩子一起,被鬼子杀害了。
朱克牺牲后,采青和母亲一起悉心照料着战时托儿所里的孩子,直到日军投降后,又辗转把孩子们全部平安地送到了延安。
而终生没有嫁人的采青姑姑,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在她九十高龄去世的时候,代表战时托儿所的孩子们从北京赶来的琳琳,在她的床下发现了一个泥罐,里面有两个泥塑娃娃,还有用一块印花布包着的,一束早已经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