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上午,“续接蜀人精气神——《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阅读分享会”在济南书博会举行。《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简称《蜀人记》)作者、散文家蒋蓝,与中国作协副主席、茅奖获得者张炜展开对谈。张炜对蒋蓝其人其书进行了非常深入的剖析评价,对“奇人”“异人”作了精彩的阐述。
以下为对谈全文:
蒋蓝:谢谢山东作家以及读者们冒着酷暑来到《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分享会现场。这本30万字的人物记历时多年完成,记录了13位当代四川基层、民间群体的代表。在我心目中,“奇人”的标准有两条:他们往往是社会处境一般的“非著名”普通人,但他们彰显出来的事工,又往往是处境优越的著名人物所难以企及的,具有撼动心魄的人格力量。所以我说,他们就是四川!他们就是中国!他们就是四川人!他们更是中国人!他们彰显出来的精神气韵与担当,他们在这个伟大时代犁出的心路历程,他们发出的“四川声音”撼天动地,构成了一部生生不息的心灵史!
第一,感谢新闻。正是我十几年以来的新闻采访经历,才使我接触到到了生活的掌子面,接触到了那些散发着滚滚热气、流淌着汗水与泪水的新闻人物。新闻赋予了我一套切入生活、打捞素材的方法,它们与文学的田野调查异曲同工。
第二,感谢文学。新闻停止的地方,就是文学的发力点。我的文学写作,恰恰是我重新厘定人生、澄清生活的方法,也是我对自己经历的人与事的回炉与重塑。《蜀人记》的13篇文章,超过一半的数量,还有一个新闻版!希望文学与新闻,不断赋予作家强劲的脚力、犀利的眼力、敏捷的脑力、健雄的笔力,书写我们正在经历的时代。
第三,感谢写作中的人物原型。也感谢中国作家协会把《蜀人记》列入2020年度重点扶持作品,感谢四川省作家协会对《蜀人记》的大力推举,感谢四川人民出版社高效率、不惜工本的高规格出版。
张炜:祝贺蒋蓝写出这么一本好书。在本届书博会上,大家看到,书是真的太多了,这是一个书的海洋。昨天我在一个分享会上说,笼统地、一般意义地去谈论阅读、提倡阅读,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现在不缺乏一般意义上的读者。手机上,各种平台上,都有东西可以看。哪怕是一个浮躁的人,肤浅的人、不爱思考的人,也少不了一份好奇心,每天要从手机和其他地方寻找自己要读的东西。这个时代对阅读的伤害,时刻都在发生。所以,当我们在一般意义上谈论阅读的时候,并没有多大意义。当我们讨论阅读、提倡阅读、号召阅读,实际上应该提倡深沉的、深刻的、回到个人空间的阅读。我们要时刻记得:阅读是跟平庸作斗争,是生存的需要,更是生命的渴求。
正因为如此,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来谈蒋蓝这本书。他花费几十年时间,采访这么多人,行动力如此之强,始终保持了对生活的热情、激情,用汹涌的语言之流去冲涮生活,去表达人心,去见证社会。这种特质在其他人身上较少看到。
蒋蓝的文字、话语,往往能形成一股强大的语言流。不管是看蒋蓝的文章,还是听他说话,我都能感受到一种被语言流冲刷的感觉。我是喜欢读蒋蓝的书的读者之一。像我这样年纪的人,阅读的选择是很谨慎的。但是蒋蓝的文字,我们需要从他那里汲取热情,就像一个发光的物体一样,这是了不起的能量。刚才我跟记者张杰聊了一会儿,她问我蒋蓝这个人跟其他作家有什么区别?我说这区别首先在于他有过人的热情。这种热情不光体现在文字上,还体现在他对生活的热情上。他对发现奇迹、发现生活、发现人、发现奥秘,有巨大的热情。这就是激情了。激情跟热情还有区别。而且这种激情,有一种中气支撑,所以能够长期依赖它。这种热情、激情和对生活的敏感,在这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语言流。平时看其他人的文字,我很少看到这种语言流的冲涮。看蒋蓝的作品,听蒋蓝说话,都有这种被冲涮的感觉。就此,他个人的热情被激发,个人的活力也被带动出来。
万松浦文学新人奖创办于2008年,已连续举办十二年。从第十一届开始更名为“万松浦文学奖”,蒋蓝是第一个荣获这一奖项的西南地区作家。这个奖是面向全球的华语文学奖。他得这个奖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获奖作品《桶的畅想曲》由葡萄酒桶生发出诸多想象,可谓天高地阔、古今中外。这种介入日常事务或公共经验的方式,为散文写作提供了一条可资借鉴的路径。接着我又找到了他以前的散文,读了很是感叹:他这种写作态势,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支撑下去、继续下去。这样燃烧的状态,还能延续多久,还能写出多少文字。这不免令人担心。
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是网络信息时代,像手机、电脑这样的智能计算机终端和网络空间,确实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但坏的地方是它磨光了我们的好奇、消耗了我们的热情,使我们的情感发散。持续刷屏,心理疲惫和麻木,活着很累。这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伤害尤其大,导致见奇不奇、见怪不怪,不会激动。面对事物不再有强烈的爱,也没有强烈的恨。蒋蓝能一直保持这种对生活、对写作的热情,而且这不是对人际关系的热情,而是发现生活奥秘的热情。这种热情可以算是一种饱满的激情,带着生命的冲力。这种热情,在当下的作家群体中是比较罕见的。
在网络时代,蒋蓝依然保持激情,一往无前。冷静地想一想,这就是一个奇迹。蒋蓝好像是一个生活在非网络时代的奇人,能突破这种弊端,没有麻木,而是保持了强悍的行动力。他勤奋写作,始终对生活保持激动、好奇,这是奇迹般的存在。蒋蓝是网络时代的一个奇人。蒋蓝在《蜀人记》中写奇人,实在是奇人写奇人。唯有奇人写奇人才能写得好。写了13个奇人,最后一个奇人应该写他自己。
我打一个比喻,希望蒋蓝不要见怪,我们只取其正面的意义。作家海明威曾感叹,人这种文明的生物,可以跟大自然中的很多动物做对比:狗跟人分别一两个小时,再见面,就能生发出那种真诚的、毫不做作的、不竭的热情。这令他非常感叹和不解。我们也会有同感。人很难有动物的这种巨大的热情。只有少数人有这样的特质,这是人群中的异类。只有异类才能写好异类。
蒋蓝这种强悍的行动力,是我们很多人不能比的。刚才主持人说了,蒋蓝一直受到我的影响,努力行走大地。其实那是我四十岁以前的事情,后来就很少走出去,也跌进了生活的俗套。蒋蓝的这种生命力行动力,不仅仅因为他是记者,而是由一种生命质地所决定的。现在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积极行动。网络时代节省了我们的时间,但是这时间不但没有用在创新上,没有用在劳动上,相反带来了心灵和身体的疲惫,造成行动力的丧失。没有行动力就没有见识,广大世界对他形同虚设。蒋蓝能跳出这个局限,他发现,他目击,他激动,他记录。所以说蒋蓝是一个奇人。
我们万松浦书院曾来过一个画家,他一段时间后跟我说:你们这个书院搞得好,人员不多,仅14个人中,我就发现了4个“异人”。我听了以后,我觉得他对书院评价很高。什么叫“异人”?“异人”就是具有非同寻常的生命质地,是从人群里的平均数突出出来的人。他是独立的个人。“异人”就是奇人,中国历史上一直有“异人”,还有《异人传》一类著作。
“异人”不是奇形怪状的人,而是指对生活保持专注、纯粹之心,葆有自我的人。这样的人不麻木不功利,是创造的基础,是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起点。就在这位画家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旁边有一个人一直在听,这人年纪比我大。我看他都听得愣神了,两眼一动不动盯着画家。发现这一幕,我就对画家说,你看他算不算“异人”?那人听了落荒而逃,一边摆手一边喊:“我不是异人,我不是异人!”画家盯着他的背影说:“跑也没用,我早就把你划为异人之列了!”这里说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外表可以非常随和,但内心一定要有“异人”的精神品质。“异人”就是生命的小径,是走在僻处,是对生活保持巨大发现力的人。蒋蓝找到了“异人”,找到了一种抵抗“平均”“平庸”的力量。我看了很多非虚构写作,这没有指责他们的意思,有很多写得很好。但是有一部分,我发现他们很少写“异人”,更多在写那些时髦的、热闹的、一般化的、平均数的人。这不叫发现。生活中到处都有这种人。而蒋蓝写的13个人都是“异人”,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行当也特别,每个人的思维与行为都是非同常人的。
他们人生的偏执和杰出,被蒋蓝写出来了。这些才是值得记录的。
蒋蓝在行动、在燃烧、在记录,将天地赐给的能量充分发挥出来。谁靠近他都能被点燃,都能被带动。靠近者把自己的光与之对接,也就补充了能量。所以他不断向前走,也不断发现新的奇人。这种激情能延续多久?所以我们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这种激情在他身上继续燃烧,另外一方面也希望他能注意调养中气,走得更远,在行稳之间保持平衡。当然还有可能,他本来就是一个行吟诗人,只有行动才能保持强壮、才能炼气。这种状态令人羡慕。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年纪大了,我在这样的年龄,远没有他那样的行动力。他的文字很有激情,气很盛。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
我希望他守住上苍给予的特质、永远不会消解的元气与恒力。在书中写的那些异人,造琴的人、锻剑的人、养萤火虫的人、漂流的人。真正做大事的人外表往往是温和的,不跟外界冲突的,但其内在一定是那种守护自我的人、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孤注一掷的人。不管什么行业都是如此。这类人可以叫“伪常人”。伪常人做大事,他们表面上很随和,很遵守社会规则,但内心非常不同,有自己的专注度,走偏僻的小径、走窄门,绝不跟随大流。没有这种内在特质,不可能做出大事儿。生命的根本力量在于对平均化、对庸常的抵抗。
我们不仅要记录“异人”,还要去研究他们,想想如何包容和帮助“异人”,使其能生存下来,并且给予赞扬。这是值得好好研究的。我们尤其应该研究四川是怎么包容、珍惜“异人”的,这也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山东应该多学习四川人对“异人”的这种包容。山东也有很多“异人”。我要在山东找“异人”、写“异人”,让他们得到关注、破土而出,享受荣耀,得到支持和赞美,不被世俗生活所欺,好好地活下去,活出荣耀。全世界都是如此,“异人”有很强大的创造力、有纯粹专注的心,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容易被欺骗。让他们如何好好活下去,这是全世界的一个难题。找“异人”、写“异人”、赞美“异人”,这样做具有了不起的价值。
蒋蓝:记得几年前,我读《行者的迷宫》,我着迷于张炜心目中的“迷宫”。张炜很谦逊,他说“我不是行者,那是一些了不起的人。我追赶行者,直到走进他们的迷宫。”他创作的450万字的超级长篇《你在高原》的副题是“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手记”,而成为“地质工作者”一度是张炜的人生理想,虽然没有实现,他却以持续四十余年的思考与观测,从事着人文地理的大地测量,从岩石到深空,从《楚辞》植物迷恋到对姜子牙坐骑“四不像”的考据,从《古船》到《柏慧》,这样的激情促使他必须交出一本一本的“测绘手记”。张炜的大体量写作,其实就是大地写作,无疑为时新的“文学人类学”与“作家地理学”提供了丰富的临床意义。这一直是我心向往之的。
我们四川这个地方跟山东不同。我常用两座山来对两地的人才观进行阐述:四川的峨眉山与山东的泰山。泰山山脉是渐进的推向顶峰,像滚滚波涛一样;峨眉山则是一峰突起,绝无旁系。这代表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才谱系。人文与地理相对应。两地有着不同的人才谱系。在历史上的山东,人才培养有扎实的、渐进的、厚重的、成体系的特征。蜀地的人才模式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式的,简直无法学习。所以历史上蜀地奇人多。比如司马相如 、扬雄、王褒、李白、苏东坡、杨升庵、李调元,都是这类型的人。他们特立独行、倚天而立,很难被模仿、很难被学习。在我看来,蜀人的优点是反应快,但缺点是缺乏系统,有些急功近利。我身上也有这些缺点……
张炜:我生活的胶东半岛也很特别。四川的确出奇人,比如出了很多作家,像周克芹、流沙河等。四川人杰地灵,这不是一句空话。李白和苏东坡都像浩瀚的大海,都是天才。天才都是个案。天才是无法总结的、无法普遍推广的。山东产生了孔孟。山东总体是守规矩、中规中矩的。比如喝酒喝到一定程度,四川人会唱歌,而山东人往往是静默的。但两者内在也有很多相通之处。
我曾经说,毕竟成为中华文化主流的是鲁文化而不是齐文化。齐文化更重物质和商业,创造了不少辉煌成就。但一个社会如果过分物质化就会没有力量,片面追求经济发展,最后也难免被物质所累。就拿齐鲁文化来说,后者对物质主义有一种强大的平衡力和约束力。我们不仅需要鲁文化来规范行为,平衡日益增长的物质主义倾向,同时还需要发扬齐文化中的恢宏想象力和自由开放、开拓进取的精神。只有齐鲁文化互补发展,这样的社会才比较完美。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变成了路。”这是鲁迅的话,其实就是对大地行者的赞美。
蒋蓝:谢谢张炜主席,谢谢读者们。在此,我用一首小诗《不能俯视稻穗》献给大地上劳作的人:
稻穗不是用来俯视的。
在于这个世界最稳定的构造,
不是圆形,
而是米粒形的。
我弯下腰来,
弯到与稻穗一样的高度。
稻谷的弧线闪耀着命运的黄金。
我看见
拉开一百万张弯弓的大军,
竟把峨眉与苍穹齐齐拉斜!
稻穗要把身上所有的禾芒,
与天光对射!
(成都日报·锦观新闻 记者 段祯)
来源:成都日报·锦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