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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死囚灵魂的摆渡人
发布时间:2019-09-30 14:32 | 来源:中国法制与新闻网



  编者按
  捅杀被害人18刀的罪犯,漂白身份娶妻生子,竟在法庭上啕嚎大哭;等待死亡6年的毒贩,最后一刻的眼神,令人无法忘怀;20岁出头的少年,沉默寡言,死刑前向民警道谢……
  是真心悔过,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在死刑犯监区做了十几年的管区民警,曾数千次与死刑犯对话,阅尽人性之恶,目睹无数受害者家庭的悲欢离合。
  今天我们将跟随他的视角,去感受死囚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了解,杭州钱江纵火案中的保姆,被执行死刑前的关键细节——

  文特约撰稿人 叶家喜?
 
  “我即将走向刑场,拜托你告诉我妻子,我不配做她丈夫,让她另外再找个人过生活吧。”
  那天上班的时候,我换好警服来到死刑犯监区,一名年轻男囚犯见到我就痛哭流涕地这样说。
  我想起昨天下午跟他谈过的话,说的是他妻子患了重病的事情,谈话时,这名抢劫杀人犯始终没有任何言语。我以为他无法感化,没想到一大早他就向我如此告白。
  我心里怔了一下,皱着眉头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短短的发根泛出了隐隐的白色。
  我从来不觉得死刑犯是可以原谅的,可那一刻,我发现,原来世间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这般凶残的杀人犯,内心也都有脆弱的时候。 
  我叫杨旭东,我在死刑犯监区做过很多年管区民警,和近百名死刑犯有过深入的交谈,他们有的桀骜不驯死不悔改,甚至扬言要越狱,有的知道自己刑期将至抑郁难忍试图自杀,有的见到父母妻女痛哭流涕充满歉意,有的幡然悔悟放下心结坦然面对终局。
  这些人,强行剥夺了他人生命,不仅毁了别人的幸福与亲情,也让自己的家庭支离破碎。
  死刑犯监区是悲剧的终点站,而我,天天都守在这座终点站,安抚他们原本邪恶躁动的心灵,尽可能地让善意回归,救赎灵魂,然后送他们安静地离开这个悲欣交集的世界。
             
  激情岁月
  我1968年出生于杭州的一个老城区,生性好动,从小爱打抱不平。家旁边有个派出所,我每天看见警察们穿着白色警服进进出出,心中生起崇拜,从小就有一个警察梦。
  高中毕业我成为了一名武警战士,接近了我小时候的梦想。
  在武警部队里,我始终严格要求自己刻苦训练,在各项业务上都名列前茅,终于在退役时得到了一个机会,1992年,我如愿成为了杭州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的一名特警。
  刚到特警队,工作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并没有轰轰烈烈的抓捕行动,我被安排在市公安局门口的值勤岗位上站岗,每天看着机关大院的同事们进进出出。虽然我知道那个岗位的职责也很重要,可觉得单调无聊也是事实。
  世纪之交的那段时间里,飞车抢劫案件频发,我被抽调去街面行动组缉拿飞车抢劫的嫌疑人。当我骑着警用摩托车在那些人屁股后面追逐的时候,一种久违的热血激情从心底涌起,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有的那种当特警的感觉。
  下班回家,妻子听了我捉拿贼匪的精彩复盘故事,对我的个人安危表示担忧。我看见妻子怀着孕的大肚子,也曾犹豫过,可我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激情,在特警队干得越来越欢。
  那会儿我发现,嫉恶如仇原来也是一种动力,驱动着像我这样的特警队员在街上与飞车党角逐。
  危险当然是有的,骑着摩托车追逐飞车党的时候,我好几次意外翻车,将自己摔得遍体鳞伤,还好性命没有大碍。
  青春是有限的,在特警队度过十二年激情岁月之后,2004年,我被调去了杭州市看守所,这才开始了我与死刑犯的面对面接触,起初我也不太适应。
 
  高墙之内
  那时候还是老看守所,和现在这个有着园林景观的全国一级看守所相比,条件简陋了许多。
  我记得第一天去报到的时候,刚走进铁丝网围绕的高墙,就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息。
  高墙里仰望,只能看到有限的天空,平视,最远可以看到转角处被武警荷枪实弹值守着的塔楼。
  虽然在特警队历练了十二年,可站在这灰突突的高墙里,却有点莫名的不安,心想要是一直在这儿上班,世界也太小了吧。
  接待我的人后来成了我的同事,他带着我跨过一道道门,一直往深处走去。最深处自然是死刑犯监区,当监室里一双双带着异样神情的眼睛瞪向我时,似有一种绝望的气息压过来,让人窒息。
  那一整天,我一边整理办公桌,一边开着小差。我有点怀念特警队的激情生活,看守所的压抑我不喜欢。
  不光如此,后来我发现每天的工作千篇一律,枯燥是唯一的形容词。早上上班之后,雷打不动要按照规定开始查监,戒具、内务、监控,由内而外,不能有丝毫差错。走完这些基本程序,然后就是观察在押人员的气色,这个环节跟医生查房很像。
  通过察言观色,可以发现他们情绪变化的蛛丝马迹。发现问题的,马上要将他们单独带到谈话室进行有针对性的谈心,防止发生意想不到的差错。
  跟死刑犯谈话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遇上个别难弄的,真是煞费苦心都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然我最担心的就是发生意外,这会影响到审判和执行的程序,而且会让看守所背负不必要的麻烦。
  想都想得到,犯人与犯人之间,偶尔会发生一些打架斗殴闹事的突发情况。发生这类事件,我必须迅速进行处置,除此之外,每天八九成的工作就是谈话。
  我本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是谈着谈着,我发现我居然能胜任这项工作,感化了许多无法放下邪念的死刑犯,让他们回归了善意,当然,不是所有。
 
  十年轮回
  “11·4案件”是我走进死刑犯监区以来印象最为深刻的案件,这起案件发生于2000年11月4日晚,十年之后得以告破。
  当时,19岁男孩和他的19岁女友,在杭州万向公园内被王广斌和武凯因抢劫财物而残忍杀害。
  案发的时候,我还在特警队追逐飞车党。当年案发后特警队被要求对全城出城车辆逐辆仔细搜查,可惜没能有任何收获。
  2010年11月2日,我听到了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十年前的“11·4案件”破获,两名嫌疑人已被抓获。
  侦查人员南北辗转,把嫌疑人从济南带回杭州。
  我一夜没睡,准备接收嫌疑人。巧的是,在十年后与案发同一天,两名嫌疑人被同时送进看守所。
  我不相信轮回,可事情确实这般凑巧,似乎是命中注定。
  时隔十年,王广斌和武凯对犯案时的细节还记得非常清楚,他们杀害了年仅19岁的一对小情侣,在男孩的胸口捅了18刀,女孩的脖子几乎被切断。杀人之后他们开始亡命天涯,遁入茫茫人海中。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次凶残的行径给被害人身后的两个家庭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男孩和女孩遇害后,他们的父母亲都搬离了原先的住处。他们不忍心在那个熟悉的环境里回忆起儿女曾经的身影,哪怕是看到他们以前使用过的物品,都无法释怀。
  男孩母亲失去儿子后,精神差点崩溃,终日数百次呼唤儿子的小名。而女孩母亲直接病倒,耗尽家资才治愈疾病。
  跟嫌疑人武凯接触之后,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在逃亡的日子里娶妻生子,组建了家庭。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时语塞,看看武凯的神情,显然看得出他内心顾虑重重。
  我当然知道他顾虑的是什么,只是如果要他自己说出来,他对于罪恶的悔过会更强烈。
  武凯说,他有一个爱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刚刚三岁的儿子,他不愿意死去,不愿意看到妻儿在世上没人照料。
  在羁押的过程中,武凯的妻子也来了信,看得出,他妻子是爱他的,信中写着“等着你回来”之类的话语,也给他寄了衣服。
  我把信给了武凯。武凯看后号啕大哭,后悔莫及。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觉得,承认一切罪行只是最底线的忏悔,如果连悔意都没有,那简直不能称之为人。
  武凯犯下的罪行是深重的,他几乎是这些年最不需要我去安抚的死刑犯,他跟我诉说了他在这十年里的内心挣扎,充满了悔意。
  但我知道,被害的男孩和女孩活不过来了。我也知道,武凯被执行死刑后,也再见不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了。
 
  死亡恐惧
  在看守所呆了六年的毒贩王凯(化名),他所涉嫌的案件审理特别复杂。在这六年时间里,我见证了一名死刑犯从被抓获到被逮捕,从被逮捕到被审判,被审判之后又上诉重审的全过程。
  初次见到王凯的时候,他大大的方脸上露出凶相,我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人。
  王凯虽然初来看守所,气焰却相当嚣张,尽管缉毒警已经掌握了许多证据,可他死活不承认罪行,狂妄地说是遭了冤枉。
  我见王凯很不安分,非常担心他搞点什么事情出来,这家伙要是不改变,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安全隐患,毕竟每个监室里羁押着二十多人,要是被他带动,一起胡闹,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灭王凯的气焰,当天我就找他谈话了,告诉他看守所里的三个基本问题:
  “你是什么身份?”
  “这是什么地方?”
  “你来这儿干什么?”
  一开始,王凯不以为然,态度傲慢,怒目而视。可是日复一日,我一直坚持想让他明白:逃避现实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机会,只有静下心来,等待法院的判决才是正道。
  慢慢地,随着每日的谈话,他的棱角逐渐被磨平了,这让我有一种满足感。他适应了监区生活,对环境少了敌意。
  可是一审开庭之后王凯被判了死刑,他又开始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情绪极度不稳,甚至对我还有一些威胁的言语,开始挑战我的权威,这影响到了同监室其他的羁押人员,整个监室的气氛变得诡异。
我没有放弃说服王凯,希望他能在最后的时间里能内心平静,接受现实。
  我知道他是北方人,偶尔在节日的时候,专门给他买个馒头。他吃了之后,似乎有些触动,又安静了下来。
  一转眼,王凯居然在看守所度过了漫长的六年。当他几乎要忘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等着他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刚刚上班,突然接到了法院那边的紧急通知,说王凯将于一小时后被执行死刑。
  我挂了电话,急忙去监室最后看了一眼王凯。王凯刚刚吃过早餐,像往常一样坐立在床头,见到我过去,抬眼朝我看了看,眼神跟往日无异。可我却猛然发现,这眼神背后有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原来王凯每天都在担心终日的到来。
  让王凯想不到的是,临刑送别时,他期望见到的孩子没有来,只有他妻子来看了他最后一眼。
 
  爱的襁褓
  记得那年,看守所送进一名抢劫杀人犯李强(化名)。李强年方21岁,稚气,瘦高个,脸色惨白。
  要不是身上戴着手铐和走动时叮当作响的脚镣,谁能将李强和一名凶残的抢劫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呢?
  不过,我没有这般感性,来看守所的各式人员,并不能用长相和气质跟他们所犯的罪行作等比划分,要是这样,他们在被捕前就早已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了。
  李强从小就喜欢打架,而且是一上手就直接往死里打。人人都怕他,这也助长了他的邪恶念头,到了后来,开始抢劫,开始杀人。
  李强来了之后,对同监室的人有很大的敌意。我最担心的是他把不良习惯带进来,我不希望任何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
  为了研究明白李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去读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然后试着去找李强谈话,先是问他家里人的情况,但李强总是一言不发。
  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就自言自语,聊自己的家人,聊老婆孩子,聊我老爸老妈。
  直到有一天,我讲到了自己小时候在外婆家的事,忽然听到李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湿润了。原来李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而且不知去向,他一直和姥爷姥姥生活。
  慢慢地,我发现李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斗,他把人往死里打的时候,大多时候是因为有人骂了他的亲人。
  从小缺少关爱的李强,他内心永远不能触碰的痛便是亲人。
  我原以为可以帮助李强找到亲人,然后在他临刑前可以见上一面。
  我想尽了各种办法终于将李强的妈妈找到了,但她一听到是看守所的电话,立刻挂断,她不愿意见到犯了死罪的李强。
  而李强的姥姥和姥爷,在他出事后的三年里,先后去世。
  李强临刑前,我成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倾诉倾听者。
  一个冬日的早晨,寒风凛冽,李强被带离监室,送往刑场。
  正当法警将李强送上刑车的时候,李强突然扭过头来要对我说话,手铐和脚镣的碰撞声音冰冷而清脆。
  李强眼眶明显红了,一开口就哽咽,他大声地叫喊着,生怕我听不到。
  “杨队,谢谢这些年你对我的关心,只能来生再报答你了。如果我以后能有个坟的话,希望杨队有空来看看我。”
  看着眼前这个涕泪纵横一脸悔意的大男孩,我真的很难把三年前那个桀骜不驯、似乎用眼神就可以杀人的抢劫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送走了李强,我又收押了一名少年犯,我刚问第一句,心里便翻江倒海起来,我发现这名少年犯居然和我儿子同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立马冲出监室,给儿子打了个电话,用急切的语气不合时宜地问儿子道:“你在哪儿?现在干嘛?”
  儿子听了我的话,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青春期刚刚变声的他用低哑的声音对我说:“爸爸,我在家里做作业呀,没有出去玩……爸爸你怎么了?你以前上班的时候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
  听到儿子在家做作业,我不禁泪流满面。
  如果没有爱的襁褓,人生可能会完全不同。
  身为人父,我希望全天下的父母亲,都将自己的孩子视为掌上珍宝,孩子们需要陪伴,需要关怀,需要爱。
         
  良心何安
  如果一定要我总结出什么规律,那大概便是这样,每当我送走一个死刑犯,监室里就会新增一个,他们不断地到来,不断地填补监室的空缺,不断地刷新我对人性的理解。
  有一回,监室收了一个杀害父母双亲的中年男子。张恒(化名)为了清偿赌债,要将父母名下唯一的房产出售,遭到拒绝之后,掐死年迈的双亲,然后伪造现场,企图逃脱法网,不料在刑侦人员的细心勘查下锁定证据,揭开真相。
  张恒来了监室之后,还找各种理由搪塞罪行,叫嚣自己有冤情。本来介于他的丧尽天良,我都不想同他说话,可为了监室的安全着想,硬着头皮也要跟他聊。
  我发现,张恒就算杀害了父母双亲,仍然顽固不化。跟他谈话,几乎没什么作用。
  后来我生气了,说:“我实话跟你说,我父亲现在上海住院,因为工作忙,我都没有时间去看望一下,心里愧疚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你,杀害自己父母亲,还想着各种办法狡辩,你的良心能安下来?也能睡得着?”
  其时,我的父亲得了一种奇怪的心血管疾病,因为我工作抽不开身,拖着拖着后来只能嘱托妻子带着他去上海的一家医院看病。后来因为治疗不及时不彻底,父亲一直有严重的后遗症。为此,我一直内疚。
  面对张恒这样的人,我也只能把父亲搬出来动之以情了。本来我没有将之感化的预期,可后来我发现,在我设身处地地将自己的处境说给他听的时候,顽固的张恒居然开始变得安静,最终伏法。
 
  生命尽头
  2017年6月22日凌晨,女保姆莫焕晶在蓝色钱江小区一公寓楼内纵火,造成女主人及其三个孩子死亡。
  女性嫌疑人不羁押在我的监区,但因为这起案子的性质极其恶劣,我也非常关注。莫焕晶交代犯罪事实后,被送到了看守所,我听说了一些事实,情形让我咋舌。
  莫焕晶虽然认罪了,但没有任何悔意,如果不是及时阻止,她在看守所里甚至想要采取一些自伤自残行为,以此表示死意已决。
  犯下严重罪行在临刑之前又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愿,这是彻彻底底的恶意。像莫焕晶这样的人我不是没有遇到过,只是数量在少数,大多死刑犯到了最后,都会有所转变。
  回头想想,在看守所的这十几年时间里,我与死刑犯进行了累计数千次的谈话,感化数人,阅尽人性之恶,目睹无数受害者家庭的悲欢离合。
  这一切时常让我辗转反侧彻夜沉思,在这浩瀚宇宙之下,我就处在那高墙围拢的立体空间里,那儿有一群需要忏悔的灵魂,等着我去安抚、引领。我希望他们能用悔意去祭奠那些遭遇谋杀的亡灵,我也希望他们最终留下的是一份善心,哪怕渺小得像是一滴甘露。
 
  杨旭东简介:
  从警27年,现任杭州市看守所重刑犯监区监区长,负责一审判处死刑在押人员的管理工作,所在大队先后关押死刑犯300余人。杨旭东累计开展谈心谈话7000余人次,消除各类严重危害监所安全隐患10多起,教育感化对抗管教的重点人员30多人,从未发生任何责任事故。因成绩突出,杨旭东被评为浙江省劳动模范、杭州市劳动模范、杭州市公安局优秀共产党员,四次荣获三等功,两次荣获全市优秀监管民警,多次被评为优秀公务员及被杭州市公安局嘉奖。
  杨旭东怀揣至善之心从墙外走进墙内,用自己的智慧和良知去感化那些羁押在看守所的死刑犯,让他们剩余不多的生命得到安息,留下最后的善意。
  (致谢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


责任编辑:桑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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