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张玉玺“疑罪从挂”22年终获无罪判决
发布时间：2019-03-24 14:44 | 来源：中国法制与新闻网
关乎人命的刑事判决，只能以事实为依据，不能把被害人家属的情绪，不能把司法官员自身的利害得失，作为审判的考量，如果瞻前顾后，则法治公信力就会受损
文/本刊记者 赵红旗
与邻居斗殴引发命案后的26年里，张玉玺终于过上了一个平静的春节。春节前夕，在他的案件被河南省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回重审后的第22年，终于拿到了夏邑县人民法院的无罪判决书，摘掉了“犯罪嫌疑人”的帽子。
而卷入这场邻里斗殴纠纷的张公社一家，因父亲张超明的死亡，26年来，一家人也没有过上一个舒心的春节。
“案子虽然结了，但双方的积怨还没有消除。这种因邻里纠纷引发的命案，在农村的危害性特别大，真是应该反思源头预防的问题。”当地一名村干部对本刊记者说。
当地一名政法干警也坦言，办理此类案件最棘手，特别是有亡人的一方，情绪尤为激烈，要求“偿命”，在证据有瑕疵的情况下，办案机关往往不敢轻易放人，也不敢轻易下判，致使案件迟迟不能结案。
小纠纷引发家族间群殴
夏邑县检察院对张玉玺的起诉书显示，1992年7月3日上午，张玉玺因纠纷与本村村民张公社发生口角、厮打，继而引起双方家族人参加的厮打，在殴斗中，张玉玺手持铁叉猛击张公社父亲张超明的额顶部，致使张超明当即倒地昏迷，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当日下午1时许，张玉玺被传唤到夏邑县李集镇派出所，次日被夏邑县公安局刑事拘留，随后被批准逮捕。
张玉玺被羁押近5年后，夏邑县检察院以其涉嫌故意伤害(致死)罪提起公诉。
1997年5月19日，夏邑县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张玉玺犯故意伤害(致死)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
“我没有用铁叉打张超明。”张玉玺不服，上诉至商丘市中级法院。
1997年10月28日，商丘中院二审裁定认定，张玉玺犯故意伤害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遂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在案件发回重审前6天，即1997年10月12日，张玉玺的堂弟张胜利和张叶在浙江海宁被公安机关抓获。
时隔近4年，2001年6月7日，夏邑县检察院对张胜利、张叶二人提起公诉。指控称，在上述殴斗事件中，张胜利持木棒猛击张超明头部，致张超明当即倒地昏迷，经抢救无效死亡。张叶持木棍将张公社头部打伤，经法医鉴定系轻伤，二人行为分别构成故意伤害(致死)罪、故意伤害罪。
2001年7月19日，夏邑县法院以故意伤害(致死)罪判处张胜利有期徒刑十三年，以故意伤害罪判处张叶有期徒刑三年。
一审判决后，张胜利、张叶均未提出上诉。
2001年9月11日，已被羁押9年之余的张玉玺被取保候审。
两个家庭深受影响
从看守所出来后，张玉玺没有回家。
案发时，30岁的张玉玺有3个孩子，女儿5岁、大儿子3岁、小儿子刚满1岁。因张超明的死亡，他的家被张公社亲属砸了，堂屋停放着张超明的尸体。
为了躲避村里人的白眼和死者家属的辱骂，张玉玺一家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张玉玺的妻子带着小儿子外出打工，其父母带着孙女和大孙子暂住在出嫁的女儿家附近，专门搭建了10余平方米的小窝棚，曾一度外出讨饭。
张玉玺从看守所出来，距当时已近10年光景，女儿、儿子对张玉玺几乎没什么印象。他来到父母住的小窝棚，心情异常沉重，拉来些碎砖，在旁边又盖了一个大点儿的窝棚。直到其母去世，张玉玺一直在这里住，再没有回到村里。
熟悉张玉玺的村民说，他聪明能干，养的猪、牛、羊，在村里率先盖起砖瓦房，买了电视机。
但这一切在群殴后不复存在。
看着家里的变化，张玉玺从看守所出来不久，就与妻子隐姓埋名躲到了海口，在工地上搬砖头、打零工生活。
张公社一家也因这次群殴发生改变。案发时，张公社仅有18岁。在他们看来，父亲不能就这样死去，死了无人抵命，非常冤，要求追究打人者的刑事责任。
一位村民说，不少村民对张公社家充满同情，毕竟死了人。张玉玺一家人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坐牢的坐牢，没坐牢的不敢回家。
一审判决后，张玉玺的父母曾劝他不要上诉，“过几年就出来了，别再折腾了。”
在老人的眼里，对方家里有人死亡，属于“死有理”，应该认了。
但张玉玺觉得委屈，“没打死人为什么要认?不能再这么不清不白活着。”
张玉玺开始向办案机关反映自己的情况。他没想到，这条路竟持续了十几年。
让张玉玺感到欣慰的是，在这期间，借住在妹妹家的两个儿子考上了大学。2015年，两个儿子在郑州的工作也稳定下来，张玉玺和妻子从海南回到河南郑州，与儿子住在一起。
两个儿子也帮助张玉玺找律师进行申诉。
通知开庭又决定延期审理
张玉玺的辩护律师徐昕认为，1997年10月28日，商丘中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原判发回重审后，张玉玺在21年里，既未收到夏邑县法院的开庭通知，也未收到夏邑县检察院的撤回起诉决定书，也未被通知解除取保候审，从1992年案发，历时近26年，仍然悬而未决，既未判决其有罪，也未宣告其无罪，是一起典型的 “疑罪从挂”案件。
张玉玺一案由此引起广泛关注。
2018年8月6日，张玉玺收到了夏邑县法院8月14日开庭的传票，其辩护律师也接到了出庭通知。
2018年8月13日下午，夏邑县法院召开庭前会议。张玉玺的辩护律师徐昕、郑晓静对法院通知被害人诉讼代理人参加诉讼提出异议，“生效判决书确定张胜利是张超明致死的唯一行为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获得赔偿，诉权耗尽。”
死者之子张公社认为，张玉玺也是致父亲死亡的凶手，其诉讼代理人提出应由商丘中院管辖。
在这次庭前会议上，张玉玺的辩护律师徐昕认为，张玉玺的起诉书和已生效的判决直接矛盾，建议检察院撤诉。庭前会议后，夏邑县法院又取消了8月14日的开庭，决定延期审理。
2018年9月6日下午，夏邑县法院再次召开庭前会议。夏邑县法院明确表示，经请示，他们有管辖权，将按照程序审理本案，并同意启动进行非法证据排除，检方申请三位侦查人员出庭作证，律师也提供了两份新的证据。在这次会议中，检察院明确表示不同意撤诉。
经过2018年8月13日及2018年9月6日两次庭前会议，夏邑县法院于2019年1月29日开庭审理张玉玺涉嫌故意伤害罪一案。
记者了解到，本次开庭，检察院并未更换起诉书，仍以相同的犯罪事实和罪名进行起诉。
从上午9时开庭，到下午2时30分许，审判长当庭宣判张玉玺无罪时，他当庭痛哭。
辩护律师连称“没料到”
“这样一起案件，当庭宣判无罪，我们也没有料到。”虽然对案情了如指掌，张玉玺的辩护律师郑晓静连用“没料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宣判后，张玉玺发了《致各位媒体朋友》、《致社会的一封信》，对其辩护律师徐昕、郑晓静援助他的案件表示感谢，对关注他案件的所有媒体记者一一道谢，也对关注和帮助过他的所有人表达了谢意。
当晚，张玉玺的儿子也发微信对提供法律援助的人士表示感谢。
“如果有好的律师，我相信法律。”张玉玺接受记者采访时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媒体人沈彬撰文说，1997年版的刑事诉讼法就已全面引进“无罪推定”原则：由司法机关举证被告人有罪，若证据不足，或证据有疑点，则不能定罪，是谓“疑罪从无”。但是，之所以有“疑罪从挂”，是因为之前一些司法机关限于一定条件，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就将人抓捕、起诉，形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 于是，有的司法机关就不审、不判、挂起来。
这样的处理，看似平衡各方的利益，其实也是法官不能坚守法定的“无罪推定”，因为“疑罪从挂”拖延了正义的实现。
其实，联系当年的社会环境和社会法治意识，也能理解当地司法官员的苦衷。两个农村家族因琐事发生殴斗，一方死了人，总希望有人偿命，而当时混战的情况比较含糊，司法机关较难取得过硬的有罪证据。所以，张玉玺的“疑罪从挂，一挂一生”，其中包含对被害人家属息事宁人等考虑，这正是当年的局限性所在。
然而，关乎人命的刑事判决，只能以事实为依据，不能把被害人家属的情绪，不能把司法官员自身的利害得失，作为审判的考量，如果瞻前顾后，则法治公信就会受损。
夏邑县法院当庭判决张玉玺无罪后，在其官方网站公开刊发的《关于被告人张玉玺故意伤害一案的情况说明》中称：“该案被长期搁置，作为审判部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本院将深刻汲取教训，查明原因，分清责任，对相关责任人员按有关规定进行严肃处理。”
接到无罪判决书后，张玉玺说：“今年，我们全家终于能过一个好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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