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湖南省炎陵县中村瑶族乡道任村,是国家级贫困村。村子四面环山,自古以来要到山外,只能翻越海拔1360米的岗背山。
2018年6月,道任村通过国家级脱贫验收。今年7月3日,湖南省、株洲市联合开展巩固提升督查扶贫“清零行动”,再次对道任村脱贫致富举措予以认定。
回顾道任村脱贫的过程,岗背山隧洞的打通是关键一环。正是有了这条隧洞,村民有了和外界联系的通道,农田有了山上的水源灌溉,村里得以发展集体产业,走上致富道路。
由此,道任村村民念兹在兹“老兵打隧洞”的故事浮出水面,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
被大山困住的村落
巍巍的岗背山上,清澈的渠水从山中的隧洞涌出,注入山下的稻田。
51岁的村民朱品贵,伫立在隧洞口凝望——黝黑的洞口仿佛一道记忆的闸门,当年父亲朱发生等老兵打隧洞的场景,顿时涌入脑海。
决定打隧洞那年,朱发生29岁,朱品贵刚满2岁。
道任村坐落于罗霄山脉的岗背山中,南北走向的大山,将道任村一分为二。东边的岗背山组四面群山环绕,村落仿佛坐落在一个巨大的盆地中,而发源于湘赣边界朦胧山的双龙河由南向北流到这里,汇聚成一个硕大的岗背山湖。
89岁的志愿军老兵郭俊早回忆,因翻山求学困难,村里人大多没读完小学就辍学。另一方面,坐拥岗背山湖,附近村落的数千亩农田却长年因干旱歉收。郭俊早也曾想挖一条通往山外的隧洞,终因难度太大放弃。
开辟一条通道,引水灌溉稻田,村民不翻山越岭就能走出大山——这是祖祖辈辈道任村村民的念想。
时针拨回到1970年。那年春天,朱发生从铁道兵部队退伍回村,瞅着岗背山的现状,他心情复杂。时任道任村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郭名焕找到他:“发生呀,咱们村被这个山困住了,啥时候是个头呀?”顿了顿,老支书试探着提议:“你是党员,又当过兵,还修建过成昆铁路,有打隧洞的经验,你来带个头怎么样?”
这让朱发生想起一桩往事。有一年,放学回家的他走到半路,突降大雪。母亲刘咸凤不放心儿子一人翻越岗背山,顶着风雪爬上岗背山主峰接他。山路陡峭,两人脚下一滑,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情急之中,刘咸凤把儿子护在怀里,自己右腿的股骨头却摔断了。直到去世,刘咸凤都没脱离拐杖。这让朱发生愧疚了一生。
当年要是有一条通往山外的隧洞,母亲就不用翻上山来接他,也就不会终身残疾。眼下,望着老支书期待的目光,这个有着10年修建成昆铁路经验的老兵,用力地点了点头。见朱发生答应,老支书又吞吞吐吐地说:“发生呀,眼下大队没钱,这你也知道。你出工赚的工分,只能先记着,等今后有了钱,大队再给你兑现怎么样?”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发生扛着大锤钢钎,挎着行军壶,揣着干粮和炸药,攀上云遮雾罩的岗背山。
放眼望去,山上遍布坚硬花岗岩。他选定了开凿隧洞的地点,可一锤下去,钢钎下的石头只出现一点白印,连续几锤,才会溅出星星点点的碎石粉,更多的地方连钢钎都砸不进。朱发生并不气馁,他边开凿边爆破,可轰下的片石碴少得可怜。爆破产生的烟尘在洞里很难散开,他只好在烟雾中抡锤。妻子张桂香心疼:“太危险了,千百年来,从没有人打穿过岗背山,你能行?”朱发生不听劝:“我这辈子打不通,还有咱儿子,总有打通的那天。万一我倒下了,也能给旁人带个头。”
可不久,朱发生停下来了。他发现石门关的崖壁上,有两条红军标语,这是当年张平化率领红军打游击时写在岩壁上的。炎陵县的崇山峻岭间,有数千条这样的红军标语。朱发生担心炸洞时会损毁红军标语,他觉得标语中蕴含的红色精神不能丢,也想为后代留下宝贵的红色记忆。几乎没有犹豫,朱发生重新选址打隧洞,尽管为此多耗费了财力和物力,可他认为值得。
从此,高耸的岗背山上,总有个汉子,春夏秋冬连轴转着打隧洞。为了不让飞尘往眼里钻,朱发生用毛巾扎紧额头。冬天土石冻得更硬,一锤头下去还反弹回来。一个夏日,连日的大雨把岗背山浇得湿透了,造成多处山体滑坡。朱发生刚走进隧洞,就听到里面轰隆一声响。他冲进去一瞧,原来有一处地方塌方,朱发生抢修了一天。
打通隧洞,这在村民眼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朱发生不管外界的声音,日复一日奋战在隧洞里。钎锤叮当,一寸一寸地往里凿,每天干到月上树梢才回家。一次,张桂香进隧洞送饭,远远看见丈夫用毛巾缠头,枕着大锤睡着了,行军壶里的水已见底。
让朱发生欣慰的是,逐渐长大的儿子放学后及寒暑假,都会走进隧洞给他打下手。他渐渐发现,儿子对打隧洞从恐惧到熟悉再到亲近,态度慢慢发生着变化。那时朱品贵年纪小抡不动大锤,就帮着父亲往外运土石。可隧洞狭窄低矮让人直不起腰,没法用箩筐挑土石,他就脱下长裤,两个裤脚一扎变成两个口袋,装上土石,挂在脖子上,一步三晃地驮出去。初中毕业后,朱品贵随父亲走进隧洞,他学会了抡锤打钎、装药放炮……
“当时设备匮乏,又缺技术,施工特别慢。”40多年后,朱品贵忆起打隧洞时的艰辛,仍有点恍惚。让朱品贵害怕的还有惊雷,“我们山里打雷声音特别大,夜晚闪电划破夜空,照在山头,看起来十分吓人!”
20年“愚公式”的坚持
朱发生施工了一段时间,和他同批退伍的战友朱环一、刘明生等老兵也加入打隧洞的队伍中来,朱运香带着女民兵连也走进隧洞。慢慢地,村里更多的人受到触动,加入进来。在他们的努力下,隧道一点点向前延伸。
“那时村里穷,打隧洞的村民,每人每天只有三元工钱,可没有人埋怨……”年逾古稀的郭名焕至今感慨不已。多年后重新走进岗背山隧洞,郭名焕指着洞口的马齿苋,陷入辛酸地回忆。
山上没地方住,大家只能住山洞、搭茅棚、睡席棚。抡大锤要力气,可那时粮食是定量的,参加“会战”的民兵每人每天仅0.6斤口粮。大家吃不饱,就到处挖野菜,拌着红薯丝掺到一块吃。忆起当年同甘共苦的场景,郭名焕有些感慨,也有些怀念,“当时想的是,我们苦干一辈子,让后代享福!”
打隧洞曾遇到资金困难。节骨眼上,县里和乡里在有限的财政预算里,挤出部分资金给隧洞工程。在县政府的协调下,攸县的一支小施工队也加入进来。
大家开凿隧洞的劲头,让朱品贵印象深刻。“就连小孩子,放学后都帮着搬石头。为什么?为了早日打通隧洞。”朱品贵说。当时村里有个姓赵的志愿军老兵,朱品贵前去探望,卧床不起的老兵将他领的抚恤金捐了出来。“老人说的话我一直记得,‘我是看不到隧洞竣工的那一天了,但你们一定要把水引来,让红军后代能享上福’。”忆及此事,朱品贵一脸肃穆。
为加快进度,朱发生带一拨人从山里往外打;朱环一、刘明生带另一拨人从山外往里打。铁锤加钢钎,无数次地抡举,两拨人合力往中间对着打,后面的人则将隧洞凿平、拓宽,加固。隧洞终于全线贯通。这条长1500米、高6米、宽5米的隧洞一部分用以村民行走及车辆通行,另一部分用来将岗背山湖水引到岗背山西坡浇灌农田。
长年的艰苦劳作、恶劣的作业环境,让他们身心饱受摧残,朱发生与朱环一相继患上了严重的矽肺病。1988年冬,朱环一因劳累过度离世。他在生命最后一刻拜托朱发生:“兄弟,往后无论遇到啥困难,都要咬牙挺住,千万别放弃。”朱环一去世后,家人将他葬在隧洞上方。
隧洞竣工那天,株洲市、炎陵县和中村乡的领导都来了,在隧洞口开了一个庆功大会。朱品贵记得,表彰会前,大家先去山上祭拜了朱环一,“虽说是竣工了,大家的心情依然沉重,为打通这个隧洞,大家付出太多了。”
因隧洞而脱贫的山村
从炎陵县城向岗背山驱车直入,在岗背山西坡,曾经贫瘠的数千亩旱田,已然一片“绿海”。同行的道任村党支部书记朱利军介绍,自打岗背山隧洞引来水,这些旱田已成了稻花飘香的良田,乡亲们彻底告别了“靠天吃饭”。
如今,朱利军每天开车通过隧洞,到山外的村委会办公。他记得父辈曾告诉他,老一辈人打隧洞,就是为了村里的孩子读书再不用翻山越岭。今天,朱利军的两个孩子上学,每天沿着隧洞走到山外。
车行到岗背山隧洞,恰巧碰见朱品贵从隧洞口卸下从山里运出来的石蛙、白鹅与黄桃。朱利军说,隧洞不仅解决了灌溉及大山两边的交通问题,岗背山组村民种植的杉树、松树及黄桃、蜜桔等农副产品也能运出山售卖,“这条隧洞,造福道任村子孙后代。”
隧洞打通了29年,这个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早已旧貌变新颜。村里有13家农户依托岗背山湖养殖炎陵白鹅,另有两个股份制合作社养殖石蛙,成品蛙销往株洲市区及南方各省市,村民靠这些产业走上了致富路。村民不仅买了汽车,还开起了农家乐。
2017年,朱品贵的儿子朱晓君赴北京武警总队服役,卧病在床的朱发生,坚持要陪孙子走过那条长长的隧洞赴军营。当年10月,朱发生去世。朱品贵将父亲葬在隧洞上方,那里离朱环一墓地很近。两个曾建设成昆铁路的战友,继续在另一个世界里携手守望着故乡的山水!
在朱发生与朱环一的墓地旁,身着旧迷彩服的刘明生在墓穴中扯草。刘明生今年76岁,他说人老了就喜欢回忆从前,自己经常到朱发生和朱环一的坟前唠唠,给战友说说村里现在的好生活。提起一起打隧洞的岁月,刘明生依旧感慨:“有一年附近的野菜被挖光了,听说一种蘑菇可以充饥但涨肚子,有的村民实在饿疯了,结果有人误食了毒蘑菇,再没醒来……可村民还是愿意继续干下去。”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您还会打隧洞吗?”
“当然了,那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期望啊!”刘明生激动起来。
正说着,红彤彤的太阳突然“掉”下山脊,如血的残阳霎时照亮了岗背山,波光粼粼的湖水像条彩色的带子,潺潺流进岗背山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