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时候,他不仅是在强调真实性,也是一种体谅。
12月12日是居斯塔夫·福楼拜诞辰200周年。我在读朱利安·巴恩斯那本致敬之作《福楼拜的鹦鹉》,一位上海朋友在群里晒了他正在读的《包法利夫人》,李健吾先生译的。另一位朋友感叹,自己读过两个版本,但是恰恰没有看过李健吾的译本。
看起来,这位19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在今天仍然不缺读者,甚至越来越流行了。让我们概括一下《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一位外省的农家姑娘,嫁给了医生,成为一位中产太太,对自己的医生先生日益感到厌倦,她爱慕虚荣,成为消费主义受害者,从买首饰到接受高利贷,最终踏上一条欲望的不归路——看起来,这不就是一个当下的故事吗,只不过很多人是在网贷罢了。
不过,福楼拜肯定不会同意我这种道德评判的看法。当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时候,他不仅是在强调真实性,也是一种体谅,他不会同意我们这样轻薄地评判她。艾玛是一个“普通人”,可能是任何一个女性,福楼拜正是从对普通人的故事中体会到整个人类的命运。
福楼拜的父亲和哥哥都是医生,小说主人公包法利先生也是。作家本人尽管没有学医,却也有着医生做手术一样精确的特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李健吾精装译本,正文前的插图,就是一幅名为《福楼拜正在解剖包法利夫人》的漫画。画中的作家,手里拿的是手术刀而不是笔,并没有出现“病人”艾玛的形象。
福楼拜出生在一个优渥的中产家庭,读大学的时候癫痫发作,从此回家休养,一辈子没有“上过班”。他把写作当成是自己的事业,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写出最满意的作品。他早年曾花4年时间写了一本《圣安东尼的诱惑》,完成后请好友过来,用了几天时间朗读给他听,得到的评价却是“很糟糕,最好烧掉”。同样是早期作品的《情感教育》,写得也很糟糕。但是福楼拜都没有放弃,而是到自己成熟后重新写这两个题材。
这可能就是他最伟大的地方。他可以就一个题材反复推倒重写,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如何叙事故事。他是一个出色的文体家,即便是在长篇小说中,每一个句子也争取做到准确、精当。
同样是文体家的米兰·昆德拉对福楼拜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认为福楼拜能“以最少量的词最有暗示性地唤出现实”。昆德拉还把自己模仿写的句子和《包法利夫人》中的段落作对比,“我造的那些句子活像挂在衣服架上的空荡荡的衣服,可是,在福楼拜手里,这些衣服就穿在了丝毫也不干瘪的人物身上了。”同样是文体家的纳博科夫,也是福楼拜的粉丝,他还亲手翻译了一版《包法利夫人》,但是却没有获得太多好评。
福楼拜小说中的描写,都不是漫不经心的,而是经过医生一般眼睛的打量。他曾告诫写作者,可以反复观察、描绘一棵树,直到把握出那棵树独到的灵魂来。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一颗质朴的心》中,女佣晚年过着孤独的生活,与一只鹦鹉为伴。其实,福楼拜家里不但真有一位照顾他很多年的女佣,也真的有鹦鹉,他写作的时候观察了它很久。
在《福楼拜的鹦鹉》中,巴恩斯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牛津大学一位法国文学专家指出《包法利夫人》的一大败笔:福楼拜写艾玛的眼睛,前后竟然出现了三种颜色。巴恩斯经过一番考证发现,艾玛的原型是福楼拜的一位邻居,作家朋友的回忆中提到,这个女邻居的眼睛,会因为情绪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其实,即便是艾玛那场著名的偷情所乘坐的马车和它拉下的幕帘,也有真实参照,有一阵子作家本人在巴黎厮混,因为怕被人认出,在马车里都拉上帘子。
福楼拜的主张是,在写小说的时候,要让作家本身“彻底消失”,退到幕后。这是一个至高的境界,也是现实主义大师的老实做法。但是,这种精确的风格,不正好也体现出一个作家的姿态吗?作家实在没有以“我”的形式出现,但是他又确乎是无处不在的,而且会跨越时空。他曾说,如果自己足够有钱,就把市场上的《包法利夫人》全部买回来销毁,其实这注定是徒劳,因为这本书在写成后就成为了不朽。(张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