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平遥古城城隍庙飞檐。图片由中华书局提供
盛唐斗拱与屋角具有雄放的文化品格。资料图片
不久前,“十年九旱”的山西遭遇罕见秋汛,暴雨引发的洪灾不仅对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严重破坏,而且对山西古建维护造成了巨大压力。“地上建筑看山西”这句话在今天看来不只是美誉,更是古建保护的重担。中国古建作为文明“标本”,其保养绝不仅仅是颁布律令,增设围栏即可了结,更需要全民的理解和参与。
凝望古代建筑渐行渐远的“背影”,朦胧之美总会涌上心头,如何认识这样一种美,建筑美学之文化普及工作迫在眉睫。
建筑美学,把建筑还原为文化
“建筑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早在20世纪90年代即已风生水起,罗杰·斯克鲁顿的《建筑美学》1992年由刘先觉译,列为“建筑理论译丛”之一种,于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后不断再版,“建筑美学”便以一种新生的理论“面孔”吸引了大批读者,而复旦大学学者王振复最早关于建筑美学的著作《建筑美学》一书,为1987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王振复介入建筑美学的研究始于1985年,是年3月分别于《新建筑》《美育》《美学与艺术评论》上发表了《建筑本质系统理解》《建筑美与人体美》《塔的崇拜与审美》等三文,这些时间节点,均早于1991年。1991年,奠定王振复之学术地位的《〈周易〉的美学智慧》面世。此外,沈福煦、熊明、孙祥斌(与孙汝建、陈从耘合著)、汪正章、张棨均出版了同名或接近于“建筑美学”的著作,邓友生、吕道馨、曾坚(与蔡良娃、曾穗平合著)还编写了相关教材,侯幼彬更汇编了以“建筑美学”为主题的文献资料库,著有《中国建筑美学》一书。这些著作、教材、资料库大多从纲要的角度出发,意在建构“建筑美学”这一学科系统。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自2005年,王振复于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建筑美学笔记》以来,学界关于建筑美学的文化普及色彩愈加浓厚,建筑美学正在从一门亟待建构的学科转变为一种与人们的日常起居、休闲、文化遐想息息相关的“资粮”和“营养”。2021年7月,王振复的又一新作,《建筑中国:半片砖瓦到十里楼台》由中华书局出版,同样是这一“转向”的表征。
把建筑还原为文化,是王振复之文化普及的首要目的。文化是建筑的“土壤”。如果“纯粹”的建筑艺术品是已成之“果”,王振复所做的更像是“土壤”分析,兼及二十四节气、树种选择、如何施肥和治理病虫害的考察,也即建筑艺术何以可能的文化还原。王振复早年之作具有本体论建构的自觉——《新建筑》上的首篇文章,题目即《建筑本质系统理解》,但这不是他个人的特点。他个人的特点在于,还原和呈现建筑艺术所孕育的“母体”,在艺术之“树”与文化之“土”的复杂关系中谋篇布局。
《建筑中国:半片砖瓦到十里楼台》中,“半片砖瓦”可谓建筑的质料、单元和构件,治“小品”;“十里楼台”可谓建筑的门类、形式、习俗、制度和操守,为“大作”。二者均不以某种单一的建筑形态和艺术成品为逻辑线索,而是在逻辑上解读中国古代建筑艺术赖以“建构”,抑或“孵化”的“能量场域”。例如说窗,有长有短有半有扇,有横风有和合,有开、闭、漏、轴,有四方有六方有八方,有砖框的花窗有围屏的纱窗等。但最终,书中文笔一转,说窗的开设是为了“透气”,是为了居室的“呼吸”,所以,“窗户,是一种人工对大自然和空间的‘剪裁’,它使人对自然景观的欣赏显得更‘艺术’,更有选择,具有天人合一的另一番妙趣。”笔锋转折前的知识或许不难积累,难在笔锋转折后的境界,难在对建筑所隐含着的审美意蕴的开掘——在形上和形下的屯蒙间,审美意象渐次生成的“履历”得以再现。这才是文化研究的魅力,文化研究不只是一种固执的“立场”,更是一种现实的带有生命性经验的“应机”。
建筑使人得以历史地“在场”
使人得以历史地“在场”,是王振复之文化普及的核心意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振复在理路上更接近于迪尔凯姆。迪尔凯姆把人的现象理解为人类历史上的社会现象;王振复亦把建筑的现象理解为人类历史上的社会现象。迪尔凯姆指出,一个人自杀,形成某种信仰,不只是他个人的行为,更透露出其社会关系的总和;王振复亦认为,一个人盖房子,构成某种居所,不只是他个人的笔触,同样表现出其社会关系的深层结构。所谓建筑,是为人所有的,是这大地上属人的“宇宙”——这一“宇宙”不是空脱的,只能结合具体的时空来看待,因此,它尤其是一种属人的历史当中的“宇宙”。
本书有一个《附录》,是全书正文的最后一部分,在这部分,接近于最后末尾的几段话里,王振复讲了一则他亲身经历的故事。
他曾经去过一座寺庙,寺庙的殿宇上供奉着如来、太上老君、关公、李时珍和土地等各种神像,陪同参观的人员问先生有何感想,曰:“加得愈多,减得愈多。”大概是多即是少的意思。“那么多的神,作为崇拜对象‘济济一堂’,这像是做了加法,但在文化意义上,却是消解了神与神性。拜神本来是很专一、很执着的事情,好比专一的爱情,是尤需要执着的,一旦‘移情别恋’,搞‘普遍的爱’,则等于无爱。”这句话让人回味良久。中国人,是“一条腿跪在大地上的”,是“以人为本”的信奉者和追求者。这不是头上的星空,心中至上的道德律令制定的,却是真实而正在发生的人的历史“在场”。
一部建筑美学的心灵随笔
话语的“张力”,是王振复之文化普及的独特风格。建筑美学的研究,从表面上看,难在材料。文献多集中为“匠”人计量之概述,偶见于方志、类书,建筑物本身没有严格记载,尺寸、形制不明确,考古发掘所出土的建筑文物多为地下建筑,地上建筑经历了一次次拆建,原貌尽失。但就建筑美学研究的实际内容而言,难在理解。
建筑是“杂芜”的,最不“纯粹”的艺术——它被“糅合”在生活中的各种实用目的里,掺杂着权力、阶级、性别、地域、时代、风俗等重重影响。如何使针对建筑美学的抽绎,既不脱离现世,又能深入其内蕴的精神“尺度”,是建筑美学学者自觉和成就其“使命”的“地平线”。所谓话语的“张力”,不是由堆砌隐秘晦涩冗长的理论术语来完成的,事实上,《建筑中国:半片砖瓦到十里楼台》更像是一部建筑美学的心灵随笔——其适应性广泛,语言节奏简练紧凑的同时,汪洋而不肆意,浩瀚而不枝蔓,平实而不媚俗,深邃而不玄虚。
本书的“写在前面”里,在描述建筑物、建筑和建筑意象的时候,用到过一个词,叫作“灰空间”,如酒店大门的入口,“作为建筑内外部空间的这个空间,是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灰空间’,也可以称为‘模糊空间’‘弗晰空间’‘过渡性空间’,这在中国建筑环境中是随处可见的。”
何谓“浅薄”?非黑即白的世界即为“浅薄”,因为非黑即白的世界是可以用线性逻辑掌控和把握的,面对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言说者所完成的动作只是描述,只是证明。何谓“张力”?在黑白之间,非黑非白,即黑即白的世界才是有“生命”的,因为这样一个世界无法用线性逻辑来掌控和把握,面对一个非黑非白,即黑即白的世界,言说者所完成的动作,却是设身处地地体验和领悟。如是体验和领悟,只能用自我的生命与对象彼此牵扯、拉动、映衬、圆融才有可能实现。所幸的是,《建筑中国:半片砖瓦到十里楼台》正是这样一本著作。它不仅是作者自我经验的呈现,更是每一位读者足以窥探中国古代建筑之流动意象,可亲可敬,足以信赖的“路径”。(作者:王耘,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