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斩获大奖于作家而言是一种挑战,甚至有人以“死亡之吻”形容获奖后很难再出好作品。然而,曹文轩似乎没有这一烦恼。自打2016年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之后,很快又推出“曹文轩新小说”“皮卡兄弟”等系列作品。今年6月,他与人联手创作的《雨露麻》,摘得意大利博洛尼亚童书展最佳童书奖“虚构类特别提名奖”。这也是博洛尼亚童书展最佳童书奖1966年设立以来,首部获奖的中国大陆原创作品。进入7月,曹文轩作品《永不停止的奔跑》获2021年俄罗斯图书印象奖。
熟悉曹文轩的读者知道,从《草房子》开始,他很多作品里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叫“油麻地”的地方,寻常又神奇。大约从2015年出版的《火印》开始,他的目光便开始从油麻地转移,在《蜻蜓眼》及以“曹文轩新小说”命名的《草鞋湾》《寻找一只鸟》等作品中变化愈发明朗。“我越来越不满足只将目光落定油麻地。我告诉自己:你的身子早就从油麻地出走了,你经历了油麻地以外的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丰富的博大世界。”曹文轩的新篇章,取名“出油麻地记”。
是的,曹文轩早已转身。他笔下的人物走出油麻地,或者即使在油麻地,那些故事却展开美丽的翅膀飞向广袤无垠的天地。
走不出的童年
美国作家福克纳说:“我最大的财富在于我拥有一个苦难的童年。”这句话对于曹文轩来说,也无比确切。他曾在《草房子》中写道:“一个人永远也走不出他的童年。”曹文轩坦承自己是一个自觉使用童年经验的作家,他作品中很多故事皆源自童年。
曹文轩生长在水乡,那里大河小河纵横交错。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推门就是水,出门就坐船。所有的房屋都是傍水而立,走三里地,过五座桥。水成为他的生活经验,更是他小说的背景,甚至注定了他后来的情感方式和美学方式。因为大自然绝不仅仅是独立的存在,也不仅仅是提供生存环境,而更多的是给予人精神上的滋养。水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曹文轩的作品中,浸润着他的文字,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洁净典雅的古典美学气质。
小时候在田野上或在河边玩耍,曹文轩常常会在一棵大树下,用泥巴、树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时,几个孩子一起做,有时候是他独自一人。当他长大之后,儿时的建屋欲望却并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感悟的不断加深,反而变本加厉。只不过材料变了,不再是泥巴、树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积木,而是文字。他是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自然,他的屋子是建在水边的。
“每当我开始写作,我的幻觉就立即被激活:或波光粼粼,或流水淙淙,一片水光。我必须在这样的情景中写作,一旦这样的情景不再,我就成了一条岸上的鱼。”曹文轩喜欢水,因为当面对水时,没有那种面对一块赫然在目的巨石时的紧张感与冲突感,会有一种清新的感觉。水是流动的,表现在语言上就是去掉浮华、做作的辞藻,让语言变得干净、简洁,叙述时流畅自如但又韵味无穷。表现在情节上,不去营造大起大落的、锐利的、猛烈的冲突,而是和缓、悠然地推进,让张力尽量含蓄其中。表现在人物的选择上,撇开那大红大紫的形象、内心险恶的形象、雄伟挺拔的形象,而择一些善良的、纯净的、优雅的、感伤的形象,“我要让我的作品变得比生活更富有诗性。”曹文轩说。
“苦难来的时候是从内心拒绝的,可是苦难在多少年之后转换为财富,是我想象不到的。”曹文轩的很多作品,对于苦难的描写是深情而唯美的,而所有这些,都是来自童年的记忆:没有吃的,母亲就让他从河边割回一捆青草,然后放进无油的铁锅中翻炒,做一盘“炒韭菜”。他穿的棉裤破了洞,破洞里露出棉絮,这使他觉得害臊,经常下意识地靠住墙壁或是树。
苦难在不同的作家笔下有多种描写,其中不乏痛恨与愤懑。然而,曹文轩将童年的苦难消解为温暖和诗意——他的观点是,苦难也可以是美丽的,我们依然可以在苦难中保持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即使在大苦中,也有大善。比如《青铜葵花》,主人公的生活的确非常艰辛,但它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困顿的境地里,也可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世界。
我们常常被他的小说带到回忆的世界里,重温难于释怀的童年旧事。这种阅读感觉颇有点类似读沈从文,只是,沈从文要在他的湘西题材小说中构筑“希腊小庙”,曹文轩则更贴近生活,也更容易被接受与认同。他偏爱创作儿童文学作品,不论是人物心灵的刻画,还是世间风物的描写,都希望能像中国写意画那般,深刻而细腻,纯净而唯美。
用文学让孩子感悟人性之美
“葵本来是一个在听觉上敏锐得出奇的孩子,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父亲就感觉到了。当他的脑袋还不能自如转动时,他便开始用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去捕捉声音了。风轻轻摇着窗外黑胡桃树的叶子,燕子在梁上呢喃,小小的雨珠落在水洼里,一只七星瓢虫展开黑色而透明的翅膀从空气中划过……都是一些极其微弱的声音,这些声音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觉察不到的,然而,他却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并且是那样地感到新鲜,充满喜悦。”
这是曹文轩作品《大王书:火橡树》中的片断。
在他的极具画面感的细腻描写中,我们能感受到雨珠落下的清新,能听见翅膀从空气中划过的声音,而那种新奇优美而充满愉悦的阅读感受,是曹文轩一贯的写作风格。
在他的作品中,似乎能够看到他总在用一双忧郁而多情的眼睛回望过去。早期的《山羊不吃天堂草》,以及“成长三部曲”中的《草房子》《红瓦》《根鸟》,无一例外。比如《草房子》,正是以曹文轩自己的童年生活为素材的,通过一个叫桑桑的儿童的眼光,述说了油麻地小学及其周围的动人生活。草房子是一个美好的所在,能让人想起浪漫、遥远的童年;《红瓦》以少年林冰的视角,描述了他所看到的南方水乡小镇的斑驳人生和那个特定时代的青春故事。采取儿童视角进入写作,使曹文轩感觉自己同时受到净化。孩子眼中的世界是一个被过滤的世界。选择这一视角,意味着摒弃了将世界描绘得只有丑恶和残暴的书写,从而实现他美学上的一些期望。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曹文轩希望用文学的方式,为孩子们提供“很温馨的、很优美的、很抒情的东西,一种田园的、精神的东西”,让孩子领悟最真的情感和人性之美。他有一种固定的美学思想——美的力量有时大于思想的力量。作为作家,他也在不断自我突破和创新,创作其他类型的作品,比如奇幻儿童文学“大王书”等。
为了写作“大王书”,曹文轩在一段时间内集中阅读了《原始思维》《野性思维》《与巫为邻》等二十多部人类学著作。他认为人类的真正幻想是在初民时代,后来的幻想不免有点儿僵硬。而原始初民的幻想是因为“万物有灵”的原始哲学观。大千世界,从喷薄而出的太阳到一粒细小的尘埃,从滔滔江河到叶尖上一颗露珠,都是有生命的。
那些沾染着泥土芬芳的文字,让我们的阅读变得与大地无比亲近。曹文轩的作品总是充满着善和美的力量,他把这些概括为“精神底子”。在《草房子》里,有主人公对厄运的抗争;《青铜葵花》中,有主人公对天灾人祸的抗争。曹文轩认为儿童文学的目的是打“精神底子”的,这“底子”包括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包括道义、审美与悲悯情怀。曹文轩的文学创作正是以优雅的文学姿态、优美的文学语言和忧郁悲情的人文情怀来表现儿童世界。在他的小说中,常常有一种似隐似现的伤感,但仔细品味,会发现忧郁背后隐藏着的却是美好与和谐。他关注美感,倾心雅致,致力于美好人性和高尚情怀的永恒追求,并在当代文坛上确立了自己独有的文学品格。
文学与门类无关
2010 年,曹文轩出版《天瓢》,被业内人称为“中国文学走到今天重新回归文学母题并赋予它现代品格的标志性作品”。只是,在《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等作品的光芒下,它多少被遮蔽了。
曹文轩坦然地比喻这种状态:“就好比一个人会吹长笛,又会拉小提琴,但现在需要一个吹长笛的,而小提琴手有的是,你现在的最好安排自然就是吹长笛——你因吹长笛而闻名。没关系,人不可以太贪婪,要知足。但这并不妨碍我忽然在一天早晨起来后作出决定:我以后的岁月将专门用来写作《天瓢》之类的作品。我的许多只适合《天瓢》式表达的经验一直就在我的记忆里蠢蠢欲动。”他说,自己很清楚,在写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方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过渡的障碍,因为他始终秉持“文学与门类无关”的理念。
这一理念,与他的学养、写作与人生经验、阅读经验不无关联。曹文轩考入北京大学之后,曾在北京大兴一个叫西枣林的地方种地、盖房子。没有图书馆,只有一个大帐篷,里面放了一些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方面,以及与此相关的书。他对哲学的兴趣是在那片田野上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一连许多年,曹文轩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读起,一直读到后来的科学哲学和语言哲学。尽管他的阅读只能算是浩如烟海的哲学书中的“沧海一粟”,却使他懂得,这个世界最深刻的解释只能由哲学完成。《第二世界——对文学的哲学解释》正是这一思想的产物;看似叙事学的《小说门》之背后,依然是哲学的背景。《羽毛》《灵魂像鸟一样飞往南方》《今天在等待明天》,背后也都是形而上的哲学问题。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种将哲学问题作为一篇作品的主题的融洽的文学方式。现代写作与古典写作最重要的区别就是现代写作离开哲学的力量已经几乎不可能了。”曹文轩说,那些存在于深处、背后、侧面、内里的世界也许才是文学需要关注的题材或主题,而那一切并不是眼睛能够看到的,而是需要心灵去感应的。维特根斯坦对千百年的哲学清算,就是他指出:从前的哲学都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提出问题。“可我以为,文学可能要和哲学背道而驰:我们要在看似没有问题的地方提出问题,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地方开始我们的叙述。这次我写《没有街道的城市》时,将自己逼到墙角,而正是在那个我们通常不会作为视角的角度,我看到了特别的风景。《穿堂风》就是这样在我心中出现的。《羽毛》最有说服力地告知了我们何为重何为轻。《拖把军团》也是对轻与重的一次诠释。我们可以暂时闭上我们的眼睛,成为一个瞎子,用心灵去体会这个世界——心灵一定是更可靠的眼睛。”
不想故作“深刻”
不止一次,曹文轩强调自己是一个不典型的儿童文学作家。之所以这么评价,是因为曹文轩写作的时候,并不考虑读者对象。他更多地考虑如何讲一个特别精彩的故事,如何写出非常有分量的作品,如何使自己的作品带着智慧的幽默,如何描写风景更为贴切,人物如何出场更为恰当……阅读对象是根本不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典型”的儿童文学作家。
无论是倾向于写实的《草房子》,还是倾向于虚构和浪漫的《大王书》,也无论是正剧式的《青铜葵花》,还是喜剧式的《我的儿子皮卡》《发条鼠》,在它们的文字底部都隐藏着悲剧品质。
“一个文学家必须是一个思想家”,这是传统的经典性的表述。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叫深刻?曹文轩认为,文学与人的情感密切相关。他厌恶冷血文字。从根本上来讲,文学不是用来满足人们的理智需要,而是用来满足人们的情感需要的。他所选择的题材、故事,无论长篇还是短篇,无一不是先感动了自我。有人瞧不起“感动”这样的品质,但曹文轩很看重。这是他从古典形态文学中接收到的一份遗产。他曾无数次说过:我不想“深刻”——那种做作的,歪曲人类存在状态的,让人一生不悦的“深刻”。在我供奉的大师们那里,我看到了,悲悯是他们文字基本的精神。
在曹文轩的心目中,鲁迅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文学高峰。同时,他也受到沈从文、海明威、川端康成等作家创作手法的影响。从写作的那一天开始,曹文轩就有自己坚定的文学观。“不管这个时代发生多么大、多么了不起的变化,也不管商业浪潮有多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我写长篇也好,写一本千把字的绘本也罢,都必须将它当做艺术品来经营。”绝妙的故事,不同寻常的构思,地道的风景描写,精致而纯粹的语言,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目标。曹文轩曾说过,唯一能帮助他的作品活下去的,只有艺术。“艺术是一支永不会失去动力的箭,能穿越时空。我离它可能还很远,但这不足以毁掉我接近它们的信心。走进异域,只有凭借艺术。”近些年,曹文轩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以每年百分之二十左右的速度增加在印刷。他在意这些数据,因为这是他能感知读者态度的实在依据。
在大学里,学者曹文轩还是以研究为主,他写过《思维论》,试从哲学角度去解释文学现象;也写过《小说门》等理论著作,但他并不回避感性,常把作家的感受带到文学形式和手段的论说中。只是如今,他的学者身份越来越多地被作家声誉掩盖了。
把独特的中国故事讲给全世界听
“我的《草房子》《青铜葵花》等作品写的是中国故事,故事背后却是人类主题。也因为此,我的故事中描写的,任何国家的人都能产生共鸣。”曹文轩说,改革开放让中国看到了世界,而世界也看到了我——我的文学作品。“我愿意一辈子站在这个‘背景’下,一辈子做一个‘有背景的人’。”
在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之前,曹文轩的作品便已受到世界各国的关注,他已有近百种作品被翻译为英、法、德、俄、日、韩、希腊、意大利、波斯、阿拉伯等语言在世界各国出版,其中《青铜葵花》一书就有三十种文字;《草房子》各种版本共500次印刷,《青铜葵花》各种版本300次印刷。近些年,他的作品又越来越多地被国外出版社购买版权。新加坡国立图书馆每年向国民推荐一本书,2007年推荐的是《草房子》。法国比基艾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青铜葵花》,因受到欢迎,2011年法国图书俱乐部又再次出版俱乐部版。长篇小说《红瓦黑瓦》在韩国出版了多种版本,印刷多次,其中一章还被韩国选入高中课本。
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漫漫旅程中,曹文轩无疑是成功的典范。然而与国外的读者交流,他发现,国外读者认为中国能翻译的作品并不太多。原因是中国的文学作品欠缺共通性,这些作品,只有中国人自己——并且是此刻的中国人才能知道它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感叹,一些不合理的文学标准,让人们把太多的光环给了那些并无文学性可言,只是依样画葫芦的作品。
十多年前,曹文轩就说过,中国最优秀的儿童文学就是世界儿童文学的水准,他的获奖当是这一观点的有力佐证。国际安徒生奖评奖委员会主席帕齐·亚当娜女士在颁奖时说:“国际安徒生奖历史悠久,在此之前是否有过所有评委将票都投给了一个作家,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一次,全体评委都将票投给了一位中国作家。”
曹文轩很感谢她说一个“中国作家”而没有说“曹文轩”。他在意那四个字。“我们要珍惜我们的文学。无论是中国的成人文学还是中国的儿童文学,它最优秀的部分,就是世界水准的文学。”曹文轩说:“我永远记住一个朴素的道理,一个人的高度是由平台决定的。中国文学的平台在一天天升高,有一两个人因为角度的原因被世界先看到了,我是其中一个。但我得奖和屠呦呦得奖、和运动员拿世界冠军还不一样,科技和体育是可以量化的,文学和艺术却做不到,我只能大致讲,世界水准的儿童文学所具备的品质,中国儿童文学都有。”
这并不是狂妄的、过于自尊的判断,而是理性的、学理的判断。中国有一支超级巨大的翻译大军,这使曹文轩对各国的儿童文学非常了解,“我发现,我们最优秀的部分和他们最优秀的部分是并驾齐驱的。我不比你弱,不比你小,不比你矮。我们有十足底气,把独特的中国故事讲给全世界听。”(林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