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和人,究竟会有怎样的不一样呢?
如果走在大街上,在三三五五的行人间,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牵着小孙子;抑或,节假日与亲友在一起,工余与工友们闲聊的时候,你会觉着,彭莉,她其实跟很多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一样,她也会在菜市场讨价还价,与姊妹邻里甚至下辈儿女们议论物价、闲话时装甚至面膜或口红;居家的日子,孙子抱着她一条腿,孙女缠着她另一条腿,争着说:奶奶是我的!这时候,她居然也茫然无措……或许,这恰恰是她最悠闲快乐的时光,因为心无挂碍,岁月静好,一切的劳心费神皆在别处,也因为,这样的时间毕竟太少太少……
所以,只有当你走近她,与她隔桌而坐时,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而突然抵达某个端口,你才诧异地发现,她乌黑的瞳孔深处,闪烁着一抹特别的光……
这种光,我似乎看见过。
那天下午,我和人民网山东频道的两位记者到山东益大新材料有限公司采访,在公司主楼一楼大厅的正中央,一个方方正正的玻璃框里,陈列着一枚菱形的焦炭结晶体,暗暗的,带点银灰色,看起来很寻常,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公司里的人说:“这就是针状焦,是我们公司自主研发第一塔生产的样品。”我这才驻足认真看了看,依然觉着没什么看头,而当我离开的刹那间,突然发现玻璃框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让人的心头怦然一动。
我默默地走上楼,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我点燃一根烟,公司董事长开始介绍情况。这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中年人,头脑清楚,中气很足,像是一叶鼓满风力的帆。我打开采访本,很专注地听着,看上去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实际上,我只感到整个房间充满了帆片的喧响,于是我有意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员工,穿着蓝色工作服,安安静静地坐着,嘴角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笑,我一下子就猜到了——彭莉,肯定就是她!
这才是今天我们最想见到的人。
没有寒暄,没有过度,我们马上变得像熟人那样的随意聊天了,当然,我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针状焦,而且一开始就是从这种特殊的炭素材料切入的。
“这么一枚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焦,它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功效呢?”我虽然事先做过案头准备,看过一些文字材料,还是禁不住满满的好奇。
彭莉说:“这种炭素材料,在国内外都属于稀缺产品,原本知名度就很低,之所以叫针状焦,就是它的结构具有明显的流动纹理,有如针状的纹理走向。”
坐在我面前的彭莉看起来依旧安安静静,她举起一枚很小的针状焦,微笑着说:“别看它不起眼,别看它普普通通,但它能制造出超高功率电极、锂离子电池、电化学电容器、核石墨等高端炭素制品,可撬动整个钢铁产业的转型升级,甚至对新能源、核工业和航空航天业的发展,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根据原料路线的不同,针状焦分为油系和煤系两种,其生产方法有一定的差异。以石油重质油为原料生产的针状焦为油系针状焦;以煤焦油沥青及其馏分为原料生产的针状焦为煤系针状焦。但不管是油系还是煤系,长期以来,它的生产工艺技术却一直掌控在美国和日本人手里。
彭莉和她的同事向我们详细介绍了这种优质炭素材料的性质、原理、应用和其他的一些情况。
美国和日本垄断针状焦,一等的自己用,二等的给欧洲,三等的才卖给我们中国。
即使是三等产品,我们想买,还得提前一年排队。价格多少?不知道;卖给多少?不知道。别管卖给你多少,都得先按要求把钱交上,到时候给你分,分给你多少是多少,而且,只卖给你产品,相关的数据譬如质量标准等等,全不告诉你。
公司质检部部长韩照宪说:“价格是由美国人和日本人说了算,但就在他们说多少价格就多少价格的情况下,我们也买不到优质的针状焦。”
2016年之前,我们主要依靠进口。虽然早在1995年,国内个别企业已经开始自主生产,但不仅产量低且性能很不稳定;2010年后虽有所改观,然而核心技术依然没有突破。
这让我们异常焦虑。
二
实际上,早在1979年,我国就有人开始研究针状焦。
由于国外的技术封锁,对于我国的科研工作者来说,针状焦的研发,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
谁都知道,从荒芜中踏出一条新途,不只需要筚路蓝缕的激情和勇气,更重要的,是在披斩荆棘的长途跋涉中如何让这份最初的激情和勇气继续,因为前路茫茫,因为不知道无数个明天之后的明天我们是否有可能抵达,甚至,我们根本就不知晓我们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因此,最困难和最折磨人的就是这个“继续”,今天的实验是为了继续昨天的,明天的研究又是为了继续今天的,反反复复的失败、中断和重新开始,而且,就在这些失败、中断和重新开始之间,隐藏着无数形形色色的来自外部或内部的危险,譬如领导意图的改变、单位计划的调整、科研经费的不足,还有家庭、孩子或者自身身体的原因……尤其是一次次的失败叠加起来的失望和怀疑,可以毫无悬念地说,这其中的任一项,都可能动摇着你每一分钟的“继续”。因此,这无疑是一次超常毅力和竭尽能量的长跑,备尝艰辛并且疲惫不堪。而比艰辛和疲惫更可怕的是,极有可能白费时间却一无所获,就像把生命扔进时间的江流,如同扔进一把石子,激起的仅仅是浪花而不是石子本身……
于是我们明白,在智慧和体力之外,还需要一颗足够强大的心灵,才能继续着你的“继续”。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抵达峰巅。
从1979年到1995年这漫长的16年间,不知多少团队望而却步,不知多少研究者中途退出,甚至,有的已然翻越一道又一道的崎岖和峭壁,就在曙光即将喷薄的前一秒黑暗间,怅然转身……
但,总还有一些人,在撞了一次又一次南墙之后,依然勇敢地“继续”,无畏地前行。
制造针状焦,关键要攻克三道工艺:预处理、焦化、煅烧。然而这16年来,我们却一直无法实现这三个生产环节的贯通。
1995年,锦州石化公司针状焦生产装置终于投产成功,从而结束了我国油系针状焦不能连续生产的历史。到了2005年,我国产出了煤系针状焦,从而,日美针状焦的进口量也开始逐年减少。
但,无论是预处理、焦化还是煅烧,我们的工艺水准与日美还存在很大距离,例如锦州石化公司在预处理过程中仅采用过滤工艺,这项工艺对原料油浆的质量要求十分苛刻,国内达到这种标准的原料油浆不多,这就大大限制了针状焦的生产规模,当年一万多吨的产量已达极限。
据最新统计,国内高功率和超高功率电极的需求量为6~10万t/a,相应的针状焦需要量为6~12万t/a。而我国的针状焦生产企业,无论是产品的质量或产量,都远远不能满足上述的市场需求。
2015年,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提出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淘汰土炉炼钢,提倡电炉炼钢,势必成为钢铁产业实现转型升级的必然。而油系针状焦,恰恰是电炉炼钢需要的超高功率石墨电极所不可替代的主要材料。因此,尽快攻克针状焦批量生产的技术难题,尤为迫切。
能不能到国外看看?长时间的摸索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一些科研人员产生了想到日美等国考察的强烈愿望。
“美国和日本对我们进行技术封锁,我们的技术人员去日本,连签证都过不了。”鞍山热能研究院的一位老科研跟我说,他原本就有点担心,故特地换了一个身份,以辽宁省另一家企业员工的名义去,没想到还是被查出来,不予签证。
“我们搞针状焦的,无论是美国或日本,一个都去不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摇头。
在关键核心技术方面给我们“卡脖子”,这原本就是他们的一贯做法。
三
就在这个时候,彭莉,站出来了。
当然,站出来的彭莉看上去依旧安安静静,我们当然知道她是出于愤懑,而且,不仅仅只是她个人的愤懑。
就像静水流深,今天的彭莉,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激情女生了,她的情感表达,不再是瀑布和激流,她早已不屑于那种广场般的姿势或宣言式的语言了,她的眼睛更像是一汪深潭。因此她的愤懑,首先表现为一个科学家对于违背人类精神通则的义愤,她强烈地认为,科学和技术没有边界,不应当壁垒森严、万千沟壑,因为,“谁都不是一座孤岛,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她在上大学时,就读过这个与蒙田同时代的英国诗人约翰·堂恩的这首诗,她觉着很有道理,特别是全球化的今天,每个人、每个族群和国家,更应当互通有无,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觉着,这其实更是一种母性情怀。母性是平等的,宽容的,有着悲悯和共生的理念,是建设性而非逆时代指向的。正如南美洲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感言的:富于历史感的女性足以支撑这个世界。因此彭莉的愤懑,同时标示着一个新时代女性的愤懑,或者更准确地说,更隐含着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之于自身的不满和抗争。油系针状焦,美国在上世纪50年代末就开发出来了,而后来的日本更是同时掌握了煤系和油系,她绝不相信,我们这一代的中国科研者,怎么可能搞不出来?
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黄昏,枣庄十二中的一间教室里,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她的座位上倏地站起,这时她才突然发现,整个教室空无一人,整座校园空空荡荡,就像一大群鸟儿飞离后的林子,安静异常……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那个娇小的生命深处波涛的轰鸣,持续的澎湃使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她刚刚读完著名作家徐迟的这篇《哥德巴赫猜想》,整堂自习课,她就埋头于《人民日报》上的这篇文章中,以至于放学的铃声响了,所有的同学都走光了,她仍浑然不觉——她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她看到了,那一个个在科学的崎岖山道上攀登、探索的崇高身影,包括那个在9平方米的斗室里奋战的、孑然一身的青年数学家陈景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泪流满面……
晚霞映照着她光洁的前额,就在她离开教室的瞬间,蓦然回首,墙壁上《学习园地》的上方,赫然写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她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耀眼的夕照,更不是眼眶中不断渗出的热泪,是前方,是之于几十年后前方的眺望,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在实验室里聚精会神的自己,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庞、她的眉眼,但她真切地感觉到,那就是未来的自己!她甚至觉着,这不是憧憬和向往,她坚信自己的脚步,一定能汇进那些无畏者探索的铁流,她以心中紧握的拳头告诉自己,这不只是她的使命,更是她的命定。
后来,广大的世界,漫长的道路,在时间中慢慢长大的这个叫彭莉的女性,每当接受新的挑战,或在攻克重大课题的最后关头,有意无意间总会看到当年的自己——那个刚刚读完《哥德巴赫猜想》的女生,因激动而倏然起立时眼中的那一抹闪烁……
当理想和信念点燃的瞬间,即是精神生命诞生的起点,有人把这个起点叫作“初心”。
在采访中,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不管彭莉和她的队友们思路有多么清晰思维是怎样的缜密,然而,通过他们的声音讲述出来的故事,却只有方法和结果,或者说,只有术语和数字。我们多么希望听到的,譬如在攻克针状焦核心技术的过程中,漫长的试错和失败,以及教训、启示或方法的调整,特别是在紧接着新一轮试验的这个间歇间,他们要接受上下左右多少的声音和眼神,他们的内心要经过怎样的煎熬和挣扎,他们是如何鼓舞、激励起自己的信心和勇气,毅然开始新的试错和失败,如同山间溪流,如何一次又一次冲破层层阻挡,千方百计去寻找流淌的方向……这些,他们通通没有讲,无论我们怎样提示、引发,他们依然没有特别的感觉,“工作不都是这样子的吗?”他们觉着这与通常的上班并没什么不同,他们反倒奇怪我们为什么一再刨根问底:谁会在意工作中的这些细枝末节?
哦!他们原本就没有留意,因此也无从谈起。
这让我们大跌眼镜。
眼看着采访工作再也无法继续了,突然,彭莉的一句话,引起我们莫大的兴趣,她说:“我这个人,打小就要强,越是难题,越是挑战,就越能激发我的兴奋点,说白了,就是不服气!”
正是不服气,当年的她——这个沉默的、娇小的、甚至有点其貌不扬的女生,却成了全校男生眼中的风景,且一次又一次刷新他们的视线——今天的考生可能根本无法想象,1978年的高考究竟弥漫着怎样的硝烟?然而就在这激烈的竞争中,我们的彭莉同学不仅脱颖而出,名列前茅,更以化学98分的单科成绩夺得全市第一。
正是不服气,这位毕业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高材生,从鞍山热能研究院的一名普通技术员,迅速成长为精细化工行业的专家翘楚,继而成为鞍山开碳热能新材料有限公司的总工——无论是学生年代还是在漫长的工作中,她一直保持着临考的姿态。她虽然不怎么爱运动,但当年五连冠的中国女排,却让她激动不已,她觉着自己就应当像她们手中的球那样,毕生都保持着最佳的弹跳……
当然,她也喜欢闲暇,周末或节假日,与姊妹们逛逛街,或到野外走走,天南地北地闲话一番,她也觉着十分惬意——偷得光阴半日闲,悠然采菊见南山——还有比这更自在的时光嘛?
然而,到了夜晚,心里便觉着空落落的,一小时,一个上午,甚至整整一天……这么宝贵的时间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溜走了,课题的核心部分尚未攻破,许多问题还没来得及一一解决,许多新的知识点要尽快补上,她和她的整个团队亟需充电……这么多的事啊,她怎么可以这样糟践时光!
她的家乡,哺育她成长的这片最初的土壤,传递着华夏文明最古老的火种。自小,从她牙牙学语开始,“运驾以马”奚仲造车,“摩顶放踵”墨子兼爱,“凿壁偷光”匡衡苦读……这些乡贤的传说事迹,一直伴随着她,已然融入精神的血脉。是的,由时间构成的每一个生命自有它的目的和使命,因而构成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都应呈现出它原本的价值和意义。而知识者的心灵是经过训练的,当明白自己的担当和守望,更须懂得克制和坚守,虚掷时光就是虚掷生命,她彭莉,有什么权利如此放任自己?
时刻都不能忘记最初的眺望,忘记,就意味着背叛。
于是,睡觉前对自己一天学习工作的盘点,每个深夜的扪心自问,几乎纳入了彭莉的日常“课程”。
于是,不同时期国家在该领域的战略目标,单位的重点难点,组织的要求和任务,理所当然成为彭莉研究工作的目标和方向,因此她的专业一再被调整,不断的跨界已经很难让人把她视为某一方面的“专家”了,以至于彭莉自己也不无自嘲地说:“我的一生就像三级跳,原来学的是环保,后来跳到精细化工;再后来,一跳就跳到针状焦上了!”
“她不怕,越是有困难,就越能激发她的雄心和自信,她就是有那么一股子不服输的劲!”这几乎是所有领导对她的认知和评价,更是每当重大任务下来、组织毫不犹豫让她担纲顶上的信心和共识。
“每当重要关口,她始终冲在最前头,毫无顾忌,从不问前面有多少困难和险阻……”连她的那些年轻队友们都觉着匪夷所思:这么一个娇小的身子,竟有如此使不完的劲;这副小身板,究竟蕴藏着怎样的能量和胆气?
四
2006年,彭莉开始涉足针状焦。这一年,她差不多年近半百了。
应该说,日本人还是很了不起的,在美国人那里掌握了油系针状焦技术之后,1979年,他们以煤焦油沥青为原料,经原料预处理、延迟焦化和煅烧三个过程,制成了煤系针状焦。其中,采取什么方法对煤沥青原料进行预处理,以获得满足针状焦生产需要的原料,是问题的关键。
在预处理工艺中,我们虽然也采用了能真正实现工业化生产的溶剂法或改质法,但核心技术依然没有掌握。经过长时间的实验,在无数次的试错和失败之后,彭莉团队终于以“连续沉降”的办法,解决了煤系针状焦预处理环节的堵塞问题,实现了根本性的突破。
也许,实验室里的时间是缓慢的,聚精会神的彭莉几乎听不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然而岁月从不改变自己的脚步,永远以既定的尺度不知疲倦地行走,就像那个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吟哦,“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是的,岁月就是这样无情,无情的时间让我们主人公的双鬓必然地染上秋霜,如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女性,她的头发已然斑白,她的形容已经改变,她早已不再是人们眼中的风景了,黯淡的脸庞消隐于群星之间。
而彭莉竟浑然不觉。
她一门心思全在工作上。就像风吹过山,时间是怎么溜走的,她竟没有留意——老之将至了吗?当突然意识到自己快55岁了,她的心头才猛的一紧!
看来,她就要到点了。按照中国人事管理制度的有关规定,彭莉,马上就要退休了。
这让她茫然无措。
应该说,彭莉看上去还是比较单纯的。当然,我所说的这个单纯,是指与这个年龄段上的许多中国妇女相比较而言的。这是我的印象。虽然我与她只有过短暂的接触,但她讲话时,特别是涉及到个人的某些情况时,她的嘴角就会不经意地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她的脸颊还会闪现隐隐约约的羞红,这是我们汉民族未经世事的女性特有的一份神情,它怎么可能出现在像彭莉这样的女性身上?我心中暗自诧异。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彭莉,她只是一位科研工作者,长期的实验室生活,使她很少与人交集;即便是同事之间,基本上也只是业务方面的交流。与那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熟谙世事人情、在职场上长袖善舞善于察言观色的女性不同的是,彭莉,她只懂得那么一点点,她的全部心思也只在这一点点上,那就是她的专业,她的试验,她已然攻克和尚未攻克的针状焦。
实际上,这也不是根本,根本的问题则是科研本身。漫长的实验室生活会改变人的性情,会将一个果断的人变得小心翼翼,一个“大条”的人变得谨小慎微,一个散漫的人变得专心致志,一个闹腾的人变得沉静如水,一个复杂的人变得简单透明……因为长期的科研工作会洗涤人的心灵,会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单一、严谨,会使他构建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远离尘嚣,因目的的纯粹反而促进了心灵的宽广和丰富,同时也使人变得警觉和敏感。而就在肉身生命越来越变得柔软的同时,智慧和灵感却在茁壮成长,灵性的生命由此诞生。
彭莉感到,此刻的她,如同冲破万千云翳,已然看到绝顶处闪烁的光华。她知道,那是她心中的光亮,是那个混沌的“自我”挣脱层层束缚后的觉解,是作为 “科研者彭莉”科研“灵性”的开显,澄明的生命即将呈现,她的心隐隐发颤,她觉着,她就要遇到最好的自己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让彭莉始料未及的是,她马上就要到点了。
退休——时间的另一只魔掌,把云中的她直接拉回到幽深的谷底。她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彭莉”必须要离开了,离开她朝夕相处的队友,离开她无比迷恋的实验室,离开她以漫长的科研生命构筑起来的那个心灵的“理想国”,包括她的愤懑、她的使命——她即将冲刺的针状焦。
就像刀割断了心脉,她感到窒息、惶恐、茫然无措。多年后,远方的外甥女来看望她,她俩更像是亲密无间的闺蜜,谈起当时的心境,彭莉说:“这是我一生中最迷茫的时间。”
同事、亲友一再劝慰,久而久之,她心中的冰城似乎慢慢松动,于是那个“现实中的彭莉”出来说话了:船到码头车到站,既然到点了,就该放下!忙碌了一辈子,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过,竟不知道什么叫“自然醒”……
是应当好好休息了,给个人也留点时间。
而且,80多岁的老母亲,也久违看顾。作为父母最疼爱的满妹,远在外地的她,却一直未曾伺奉于左右;因为忙,儿子小时关心不够,未养成好的学习习惯,结果连个像样的大学都没考上。而今成家了,收入不稳,日子局促,想着就心痛;别人家的奶奶,带孙子都带厌烦了,可是她却抱都没抱过几回。每每出门,孙子孙女跑到家门口,哭喊着:“我要跟奶奶去班班!”她头也不敢回,噙着眼泪小跑着离开……作为女儿,作为母亲,亏欠他们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况且,科研的路没有一条是平坦的,没有一条路可以重复;而随着年岁增长,体力明显不济,精气神大不如前,有时坐着坐着,竟打起了瞌睡……以这样的状况再去攀高山、闯隘口,可能么?
生命自有其自然的规则,总让人无可奈何。
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
……
然而同时,一个顽强的声音浮出水面,她知道,那是“科研者彭莉”“不服气”的争辩声:年龄是吧?鬓发苍茫算什么,容颜篡改又怎样?生命可不只是一副臭皮囊?一个墨守成规、因循守旧、丝毫没有创辟和发现的人,哪怕只有18岁,他,已经老了;一个人,如果与时俱进、日新日日新、永远澎湃着灵感和激情,即便100岁,依然年轻。人,靠的就是一股子气,一种精神!
“科研者彭莉”与“现实中的彭莉”虽藏身于同一副皮囊,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追寻。“科研者彭莉”认为,一个科研者如果停止了科研,就不再是科研工作者了,或者说,只是一个曾经的科研工作者,即便挂着科学家的名声还是院士的称号,也只是一个虚空的衔头罢了。她彭莉不要这个,她要的仅仅只是工作,研究性的工作,思考着,创造着,迸发着激情和灵感的工作。只有这样,她才觉着自己还“活着”,她的生命才有价值和意义。
这让我肃然起敬。
我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女性,头上也没有什么唬人的名头桂冠,却有着如此的情怀境界!什么是知识分子?我想,如果只为“稻粱谋”而没有一种超乎利益之上的追求,没有一种为更远的东西而凝眸的心怀,那也只不过是一个以知识为镰刀榔头的谋生者罢了,与实利群体又有什么区别?知识者只有在研究中,在孜孜不倦的无畏探索中,才能把自己与他所直面的世界连成一体,他的生命才有可能向未来敞开,于是在世界中才能展开自己同时也展开这个世界。因为知识人之所以成其为知识分子,就在于他的生命必然是一个诠释性的存在——他以自己的开显和觉解,诠释并证明自己,同时也诠释并证明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这是研究者的使命,更是读书人的命定。
当然是毫无悬念,“科研者彭莉”最终战胜了“现实中的彭莉”,东风压倒了西风。于是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愉快地退休之后,研究工作仍要继续。
彭莉于是把目光瞄向了市场。
五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科研者彭莉”被“现实中的彭莉”吓了一跳。她记得自己刚把风放出去时心中还隐隐感到某种不安,她当然清楚自己在业界的概念,但市场毕竟变幻莫测……我很理解一个刚离开体制的人再度走向社会时的心态,很多人都会出现某种不适或程度不一的无助和迷离。然而,热烈的回应显示了彭莉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她万没想到,几乎在几天之间,整个针状焦行业差不多所有的企业都向她伸出了橄榄枝,他们争相邀请,竞相争夺,直把她当成一只大熊猫。她没想到现实中的自己,居然还有点市场。
于是彭莉的选择就显得越发严谨甚至小心翼翼,她穿越了所有的花言巧语和甜言蜜语,告诫自己务必要辨别清楚每一个许诺背后的诉求和期待,以及这份期许与她自己的诉求、能量的契合度。当然,年薪待遇是一个重要的考量,毕竟每个人都希望吃好穿好,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呢?“谁也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更何况她的家,不但不富裕,甚至可以说还有点拮据。
然而,作为一个科研者,她或许更看重工作本身。激烈的市场竞争决定了每个企业都想实现利益最大化,这是生存的第一法则当然无可厚非。但是在效益与责任的天平上,毕竟还存在着一个倾斜度;她需要仔细辨认的是聘请方的目光,她认为只有长远的目光才能使人走得更远。或者更坦白地说,她要看看对方的胸中存有怎样的情怀,是否不那么的急功近利,是否也铆足了一股子劲想扛起一份担当?一句话,就是他们是否把攻克针状焦的核心技术,也当成一份事业和责任?
因为,这不只是关系到个人的情绪心结,更关系到民族工业的未来,关系到一个正在崛起的国家。
没想到,就在这个问题上,一向争辩不休的“科研者彭莉”与“现实中的彭莉”竟奇迹般地变得亲密无间,“合而为一”的目光于是毫不犹豫地投向一家以研发、生产、销售高品质油系针状焦为目标的高新技术企业——山东益大新材料有限公司。这是一家民企。
这家企业成立于2012年,坐落在济宁市嘉祥县一片荒凉的旷野中间,孤零零的,看上去怎么都显得有点突兀。
彭莉就这样孤零零地走向这片突兀的建筑,但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心绪,只感到阳光水彩般涂抹在她的身上,花白的头发在萧瑟的风中显得有点凌乱。这是当时站在厂区门口迎接她的同事们对她的最初印象,她知道他们没把话讲全,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当时心中的疑虑:这么老的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师傅,有可能带他们攻下全行业都束手无策的油系针状焦吗?
她当然不计较这些,风尘仆仆的彭莉,我想她此刻应该想起魏武诗中那匹“慷慨悲凉”的老马了,它的壮心已不在槽枥之间,而正奔走于尘土飞扬的路上。她知道,她将要走进的这排荒凉中的建筑,将聚集起她的团队、她的实验室和她失而复得的工作了,她觉着自己就好像获得了一次重生。
然而人的一生,其能量和激情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无止尽地释放。彭莉清楚地意识到,油系针状焦,将是她的终点冲刺,是她灵感生命最后的激情燃烧。
油系针状焦以美国为代表,其生产方法与煤系存在很大的差异,它是以热裂化渣油和催化裂化澄清油等石油加工重质馏分油为原料,经延迟焦化和煅烧等工艺过程制成的。ConocoPhillips是全球最大的油系针状焦生产商,2012年,其针状焦产能达到37万t/a。
这就是之于彭莉的挑战。
新兴的民营企业自有其明显的优势,譬如士气高、风头盛、创业机制灵活,没有历史负担……但也有自身天然的不足,譬如人力资源、历史经验储备积累不够。彭莉发现,她所带领的团队竟是一个全新的组合,新到全是毫无经验的大学生,甚至连必要的专业知识也不具备。彭莉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这怎么行?
但不行又怎么样呢?这是作为公司总工程师的彭莉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所以她的第一份工作不是走进实验室,不是她心急火燎立马想进行的研发,而是上课,她要手把手教会团队里的每一位年轻人,于是她所兼任的公司针状焦研究院院长,马上就变成了一位教员。
公司董事长也走进了课堂,企业的很多高管也纷纷与年轻的大学生挤在一张课桌上。这是许多企业所无法想象的一道风光。
研发与教学就这样交替着进行,研学并进,教学相长,相得益彰的结果是整个公司变成了一个没有边界的无形实验室;群情激奋、步调一致的创业创新,使得这家新兴企业的科研力量,迅速增强,成为针状焦领域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公司实验室一位年轻的技术员说:“彭老师总是不断地给我们打开一扇扇门,让我们发现里面还有很多隔间,启示、诱导我们一步步走进去,去尝试,去摸索;使我们知道自己的未知和短板到底在哪里,还有什么事未完成、落实,得赶紧去做……这样,大家的责任心、使命感和探索精神,就全被培养起来了!”
一缕晨光连接着另一缕晨光,今天的灯盏点燃了下一个夜晚……整整四年,春去冬来,无数个日子从彭莉愈来愈深刻的抬头纹里溜走,但她不曾知晓,在她的感觉里,似乎四年的时间,全写在日历空白的背页……
这仅仅只是彭莉工作的时间。
而晚饭之后,当夜幕降临,黑夜遂被夜色染黑,整个办公楼空无一人,整座宿舍楼空空荡荡,只有一盏明灭的灯,唤起四周空寂的田畴、黑黝黝的青纱帐乃至茫茫的夜空,回荡起巨大的寂静和辽阔的暗……如同浓浓夜色,形单影只的彭莉,全部的身心被无边的孤寂笼罩;思念于是像蛇一样不期而至,不断啃噬着她的心灵——儿子,比女儿更亲的儿媳,无比可爱的小孙子小孙女,一个月才能见一面的爱人,一面也只能相伴一天……他们,她原本可以朝夕相处的至亲至爱的亲人,和鞍山的家,都在远方……泪水,已经无法表达她的难过和心痛,连同课题的重负、纠结和困惑,同时奔涌而来,使得她的心头似乎填满了石头,压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房间里的空气几近窒息,她只得走出来,走出厂区,走过黑幽幽的田埂,走到一片空阔的庄稼地,然后,对着天空不断地喊,喊……就像一匹孤狼,在黑暗的旷野上长嚎……
这是彭莉四年来的另一个时间。
就这样,在白昼与黑夜之间,在“明”“暗”相交的混沌地带,两个“时间”中的彭莉,在灵与肉的交缠相搏中,一边在苦痛中愉快地沉沦,一边在“不服气”的激昂里挣扎着向上——“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六
长期以来,我国油系针状焦量产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瓶颈,就是符合生产标准的原料油浆供应不足,原料预处理方法的适用性不强。显然,按照以往单一的预处理方法,无法处理质量不同的原料油浆。那么,还有什么更好的策略呢?这让整个炭素行业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彭莉的智慧,说起来其实也就是比他们多了那么一点点,即在预处理环节,她摒弃传统的单一过滤方式,采取过滤、超临界萃取、多相梯级分离等多种方法相结合,于是,坚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破解了。
而这一刻的灵光闪现,却是在经历了漫长时间无数次的试错和失败之后。
不是所有人看到“苹果落地”都会灵光闪现,创新或发现这些词在大家嘴巴里出来时似乎轻而易举,事后再回头看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艰深复杂,但是,“为什么我没想到呢?”
为什么只有他想到而其他人却没有想到,很多人没去追问,在这灵光闪现的背后,包含的该是一颗怎样的心灵?
不知道需要多少的忍耐、包藏和凝聚呵,生命才可能跨越自身的限度。
公司研究院副院长廖虎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给人的感觉却很沉稳,俨然一副成熟专家的模样,但说起老师彭莉,却异常动容。他说老师平时很和蔼,很好说话,在大家的眼里,就是一位蔼然长者,特别是年轻人,都觉得她特别亲切,“但一旦工作起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异常严厉”,廖虎说,“任何事她都要做到心中有数,绝不漏掉一个细节,细致、严谨、认真到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而实际上,她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甚至可以说苛刻。”
然而,廖虎的感觉,与公司其他科研人员的感觉是一样的,“跟着她,和她在一起,就能知道目标在哪里,距离还有多远?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地向目标靠近,甚至能让我们预见到那最后一层的窗户纸”,他的眼神里满是敬仰,他说,“她神得很!”
预处理环节的最终攻破,意味着,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时间,已然逼近;曙光,马上就在眼前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最后的一公里,竟出现在煅烧环节。
生产油系针状焦,同样离不开煅烧。而煅烧,就需要回转窑。
调来调去,调试了一个多月,回转窑就是调不合格,出来一千多吨真密度不合格的针状焦,全是废品。
“到外面请,请最好的技术人员!”公司董事长徐金城直接拍板。
仍然不行,来来回回地调,就差那么一点点。专门请来的调试人员也束手无策。
“再给你们一周时间,如果还调不出来,就停!”徐金城急坏了,那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开一次窑,加上不合格产品一个月要损失1000多万。每次开窑,要一点点的升温,20多天才能达到所需要的温度;停,也得一点一点地降温,一个星期才能慢慢停下来。因此,开、停一次,就耗时一个月;来回反复,对窑本身也损害极大。
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彭莉也急得不行,这不仅仅只是公司的损失,更关系到整个针状焦领域乃至国家相关的行业和产业,关系到关键核心技术卡脖子的问题。就差那么一哆嗦,难道还真被这小小的回转窑卡住了不行?
她就不信这个邪,她向董事长提出申请:“我来吧,我带一个班试试看。”
彭莉没调试过回转窑,这环节由专人负责。说白了,这就是纯技术的活儿,靠的是经验,与彭莉的研究风马牛不相及。但她就是不相信:这个窑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调不出来?
一切的问题都应回到原点,回到最简单最基本的概念上来——这个被彭莉称作“还原法”的思维方式,是她在漫长的研究工作中总结出来的,现在她同样用到回转窑的调试上。
作为总工,她当然很忙。跟班,只是她白天繁忙工作的延伸。她只是同夜晚一起来到回转窑前的时候,思想拐了个弯,或者说,她得把白天的思想放下,然后用回转窑里的火,点燃另一种思想。
既然只有通过煅烧才能制成针状焦,那么在煅烧的不同阶段,回转窑火候温度的把控便是问题的根本。抓住了这个火候温度,就像人们通常说的,就抓住了问题的牛鼻子。
回转窑有60米长,里头的温度在1400度到1500度之间,因此调试时,必须站在离观火口约2米远的地方察看,否则人就被烤焦了;观火口较高,彭莉矮小,够不上,只好站到一个凳子上面。
调试室与观火口又相距很远,调试时,先要根据观火口察看到的情况,再回去调;调了一个数据,又得回来,爬到凳子上继续观察;不行,再回去调……如此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爬上爬下,不断地调,不停地试,第一晚,彭莉就来回跑了几十趟……
煅烧车间是敞开式的,刺骨的寒风在冬夜的旷野上肆虐,穿着棉衣棉鞋的彭莉,弱小的身影像一片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然而跑到观察口,1500度的火气咚的一声扑过来,脸,立马变成了一个红苹果……
在冰火的夹击下,一整天紧张工作的疲惫,在夜晚的延伸中不断膨胀……我无法想象一个60来岁的女性,柔弱的生命是如何忍耐住、坚持住并且持续下来,我很遗憾她的同伴们当时为什么没有留下一段真切的视频……
第二天晚上,效果出来了。
第三天晚上,调试成功了。
第四天晚上,彻底稳定了。
终于,中国成为日本之外世界上唯一能同时生产煤系和油系针状焦的国家,排队购买针状焦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彭莉所在的山东益大新材料有限公司,因此成为我国针状焦行业的排头兵,目前针状焦年产量居全国第一。公司副总经理李波说:“我们的产品现在不光供应国内市场,而且还出口到俄罗斯、印度等国家。”
在这家公司的主导下,我国还制定了一系列针状焦国家标准。
公司董事长徐金城介绍说:“彭总是煤系针状焦预处理工艺及关键设备的发明人、煤系针状焦国家标准的起草人之一,起草了油系针状焦的国家标准及接头焦行业标准。”
公司总经理王继银谈起彭莉,连连翘起大拇指,他以骄傲的口吻告诉我们:“彭总就是我们针状焦领域的大熊猫,是目前我国唯一一个在煤系和油系方面都精通的专家。”
研究仍在继续,在彭莉的主持下,山东益大新材料有限公司针状焦研究院又相继研发出电极专用焦、负极专用焦、准针状焦……
我相信,当生命一经点燃,“灵光闪现”的故事便会不断呈现,一如更行更远还生的小草,一如永不衰竭的河流,在人类文明的河床上永久宽广地流淌……
(备注:在本文写作过程中,人民网山东频道张代生同志提供了部分文字素材。)